《她從海上來》第十二章(3)
胡蘭成很坦然地搖頭說:「不好!張小姐在休息,在這裡等一樣的!阿媽您去買菜吧!不用招呼我了!」阿媽古怪地看他一眼,搖頭下樓梯,心想這人穿得蠻體面,人怪怪的。一張報紙翻過來,掉過去,看了好幾遍,估摸著張愛玲起來了,胡蘭成才起身去敲門。張愛玲見他不驚也不喜,讓到客廳去沏茶。放茶葉時她卻躊躇了,又怕多又嫌少,蹙著眉掂量著。她偷偷望一眼房間,想看看胡蘭成在做什麼。胡蘭成背身朝窗而立看著窗外的天,他很少上高樓,每次來都要被天空變化莫測的雲影吸引。張愛玲將茶小心地放在桌上,胡蘭成問:「你常一個人坐在這裡發傻看天嗎?」張愛玲認真了,回道:「那就是寫不出東西來了。那要比農夫看天還沒指望,天不會掉字下來!解不了我燃眉之急!」他頑皮地笑著,很驚訝張愛玲這樣不浪漫。胡蘭成問起那張登在雜誌上遙望遠方的照片,她當時望什麼,眼神很好。張愛玲笑了:「是霧裡看花,把眼鏡摘掉就行了!」她說著把眼鏡摘掉,胡蘭成也禁不住笑。他發現張愛玲不戴眼鏡,一張臉更素凈清秀,又看她桌上亂糟糟的攤著稿紙,就決斷地說:「該走了!我知道我這很打擾你!」張愛玲實話實說:「我是願意和你說話,但也真有還稿的壓力。連載是一期都不能缺的!」胡蘭成點點頭說:「我明白!來就是想拿這幾個字給你!」他把昨晚寫的宣紙遞給張愛玲,她解開來一看,那八個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被飄逸地置放在雪白的宣紙上。胡蘭成說:「你給我這八個字我不敢當,所以一定要寫來還給你!」張愛玲說:「是你說了謙遜兩個字,你道中了我一點心思,沒有人這樣說過!」胡蘭成情緒突然有些失常地說:「就因為我道中你這一點點,所以我的信你也忍著來讀,我這人不勝其煩你也還是肯見,見了也還去燒茶,攤著一桌稿子,還不忍心趕人!所以我說那懂得的人是你,慈悲的也是你!我就只會個胡攪蠻纏!」張愛玲愣著,想為什麼他要對她胡攪蠻纏?胡蘭成說著更覺得自己萬分不該起來,他霍然起身說:「走了。」張愛玲平靜地說:「一杯茶的時間也還是有的!」胡蘭成小孩般委屈地說:「我們說話哪有個時間?」張愛玲望著他說:「茶喝了我趕你!」胡蘭成忽然回頭,埋怨說:「你不可以這樣!我好不容易才站起來要走!」他燙人地瞅張愛玲一眼,這一切對她是奇異的感覺。胡蘭成走了,張愛玲關上門,背靠著門板,心裡一陣一陣地麻,她去把收音機打開,她需要一些其他的聲音進來打斷她的感覺。胡蘭成頻頻來見張愛玲,這人說話是這樣鑽心,但語氣卻又只是爽直,並不帶黏膩,有時候甚至像是開玩笑,但眼神卻又透著認真,張愛玲對他感到有些恍惚。一次坐電車逛街,張愛玲對炎櫻說起胡蘭成,介紹道「他姓胡,是古月胡!Ancientmoon!"炎櫻無由地驚喜讚歎:"啊!Ancientmoon,這麼好!好像他這個人身上都發出一種朦朦的光!"張愛玲覺得炎櫻形容得很迷人,自己聽著也莫名其妙的一陣喜滋滋:「嗯!挺像!」炎櫻不滿地問:「張愛!中國有這麼多好名字,為什麼你要給我取炎櫻?每次我看到熱帶森林的鸚鵡我就會想到我自己!」張愛玲詫異地說:「你不是已經通知大家改成莫黛了嗎?」炎櫻煩惱地說:「我現在又不喜歡莫黛了!你講講上海人說裝米裝麵粉的袋子叫什麼?」張愛玲用上海話一念就笑了,她的名字成了「麻袋」。炎櫻正在苦惱自己的名字,忽然仰頭瞪著後面一個高大的貼她站立的男人說:「先生你記住啊,下次吃大蒜坐電車要帶口罩啊!下面的人空氣很不好的呀!」那男人愣著漲紅著臉,不知所措,張愛玲低頭看著腳尖,想笑又不敢。逛了一會兒,她們臨時決定去看電影。張愛玲這樣做是刻意要躲開胡蘭成可能的來訪。她像是專註在電影里,但又像是在想著今天下午胡蘭成究竟來了沒有?空跑一趟是否失望?她身邊的炎櫻個子矮,必須向前傾趴在前一排的椅背上才能避過人家的腦袋看見字幕。別人左搖右擺,她也得跟著左搖右擺。炎櫻是有事必抗議:"哦!Please!你到底要靠哪一邊?"張愛玲很清楚地知道炎櫻在電影的故事裡,而她不完全在。看完電影天黑透了。黑夜的馬路上,張愛玲與炎櫻大步走著,炎櫻邊走邊問:「你說他們在銀幕上的接吻是真的嗎?」張愛玲說:「總得嘴唇對上嘴唇吧!現在把頭偏過來一邊遮住已經過時了!」炎櫻厭惡地叫道:「我告訴你!那真像動物一樣!很討厭!很不幹凈!」張愛玲奇怪地看著她,對這類的事顯得老成世故,熟讀《金瓶梅》,她自然不大驚小怪。炎櫻又說:「我懷疑,這樣噁心的事,為什麼全世界的人都想看,電影要是沒有兩個這樣的畫面,觀眾一定要退票把錢拿回來,對吧!」張愛玲說:「其實中國人一直以來也都是不太接吻,以前男人寧願拿嘴去啜女人的小腳!覺得味道更好!」炎櫻失聲叫道:「怎麼可能?我要是穿一天鞋子我都不敢聞我自己的腳,下雨天穿膠鞋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