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十三章(2)
張愛玲若有所思地說:"那是為理想吃苦的人,發現理想剩得很少了!剩下的一點,又那麼渺茫!可是因為吃過苦,剩下的那一點又要比從前滿懷希望好!都明白了!不再只是當初那樣一味地失望和忍耐!女人的愛,到這裡也已經到頭了!"她嘴裡說著別人,卻好像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光景。胡蘭成聽張愛玲說話,饒富滋味,馬不停蹄地追趕著她的思維,求知慾到了貪婪的程度問道:"你是我認人認事以來,第一次知道有天才!現在知道天才多半命苦,又替你擔心了!你長大的過程也這樣辛苦吃力嗎?"張愛玲笑著,她的心卻是被他的話語暖著了:"我不是天才!我也說我是不會委屈我自己的!只是碰上了父母失和,難免受點波及。自己以為是吃過一點苦,但和別人比來又不算什麼了!想捏造一點天才的傳奇色彩,材料還嫌不夠哪!"胡蘭成也舉重若輕地說笑著問:"跟爹娘哪一邊親?"胡蘭成問話是很體己的,張愛玲也就以本心來答他。她顯露出來的淡漠是真實的情緒:"哪邊也不親!小時候對母親還有些幻想,因為她老不在,真的在一起生活,才知道活在別人標尺下的痛苦!但又不能反抗,因為是母親!父親是做到絕斷,足夠讓我去恨他一輩子了!但又不能真的去恨!""因為是父親?"張愛玲思索一下,她已經太久不去想起父親和自己的關係,說道:"因為知道他的可憐!一面恨又一面可憐著,太辛苦,乾脆忘記這個人!"胡蘭成很難想象,人與父母之間會是這種關係,又追問:"弟弟呢?你只有一個弟弟!連弟弟也不親嗎?"張愛玲說時態度很冷淡寡情:"那又是另一個可憐人,但他們自己都不覺得,與我也無關係!我是把我自己照管好就不容易了,其他的我也管不了那麼多!"胡蘭成感到驚訝,她說得這樣理直氣壯。胡蘭成思索她說的話,揣測這話後面的心理背景。張愛玲翻到一張畫,屏息看了很久。畫里是一間裂開的破屋,中午的太陽,草生得高高下下的,通到屋子的小路都已經不見了。就在日光下,一切看起來也都慘淡沒生氣,真是哽咽的日色!張愛玲被畫面震懾著,喃喃地說:"這裡沒有壯麗的過去,只有那種中產階級的荒涼,所以是更荒涼,更空虛的空虛!是上海劫後餘生的面貌!"她掩上畫冊,彷彿不願意再想起過去那個畫面:張家老宅空屋被封死的窗,正是那一棟悶到要震裂的獨眼空屋。在炮彈轟炸中,窗外正是那淡白日色下的荒涼。似乎從遙遙遠遠處傳來胡蘭成的聲音:"如果劫后還有餘生,一定是為了來見你!"張愛玲怔然抬眼,那句話已經不可捕捉,但餘音仍在空氣中,胡蘭成一隻手按住張愛玲的手,張愛玲掙扎著婉拒,這一觸兩人都僵住,這一步越過了就再也退不回來。胡蘭成臣服地低著頭,一隻手攤開在張愛玲面前,他要張愛玲自己的心意。張愛玲輕輕地把自己的手覆上,兩人的手指交迭著。胡蘭成握著她,細細撫弄她的手指,揉著她中指拿筆磨起的繭子,兩隻手纏綿著。胡蘭成嗓音喑啞地說:「我要壞個徹底一點又不能!怕你又不見我!」張愛玲低著頭,氣都虛了:「這也不由我了!」兩個人都像給罰了一樣,呆坐著。胡蘭成去勾張愛玲的臉,張愛玲只是一個傻姑娘樣,所有文字里的老練成熟都破解了,就是這樣一個純凈的孩子而已。胡蘭成忍不住要低頭去吻她,先是吻她的額頭,輕聲問:"怕不怕?"張愛玲搖搖頭,不知道該要怕什麼。胡蘭成長吁一口氣,喟嘆地笑自己:"我是在問我自己啊!"他又去吻她,這次是吻她的唇,只輕輕地一啄,兩人相對痴痴地望著。張愛玲的話細不可聞:"原來你在這裡!"胡蘭成說:「草長滿了,路都不見了!還是我自己找來的!」窗外是蕭颯的煙雨,張愛玲拉著胡蘭成到頂樓的屋頂陽台,兩人貼在窄窄的檐下牆邊,看雨珠像帘子一樣掛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