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十六章(1)
浮焰紅日,紅到極處,也就是它將落的時候。煙塵騰騰的十里洋場,隱隱能感到時代的焦渴乾裂。秩序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一九四四年的秋陽艷艷,遠遠望去一片橙色的世界。上海在塵埃煙暈里浮晃,宛若沙漠里的海市蜃樓。張愛玲和胡蘭成立在公寓的陽台上,並肩看著遠方紅彤色的天空,張愛玲突然有所悟,說道:"都說杜鵑泣血!天色艷成這樣!真有一種詭異的感覺,好像什麼都要盡了!"胡蘭成也遙遙望出未來的蕭索,嘆道:"時局要翻了,來日必有大難。"張愛玲一驚,胡蘭成接著說下去:"我答應池田去武漢辦《大楚報》,我當這是最後一次機會!我就拿辦《苦竹》的精神來辦它,民國還沒有成形,我還有說話做事的餘地!"張愛玲也不是嗔怨,好奇地直問:"你也不跟我商量的!"「你也不會攔阻我啊!」張愛玲想好像也是這樣,又想學一般的女人,玩笑說:"那你就別去了!"胡蘭成笑著輕拍她一記說:"說得這樣理不直氣不壯,你到底是不會做妻子啊!"「妻子都要問丈夫要錢的,我沒要過哪!拿錢來也!」張愛玲玩笑地伸出手,胡蘭成卻認真地掏了口袋,拿出一沓錢說:"正好有,池田給了我一筆路費!"張愛玲愣住,並不去接,胡蘭成把她手一按要她收下,說道:"你錢上頭從來不指望我,我這以來也清風兩袖!難得你開口,我也有,算坐實一點我這個丈夫的名分!要是來日大難......"張愛玲扭開頭,真真切切地說:"你這人呀!我真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胡蘭成沒有聽過這樣動人的情話,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樣被一個人貼心存放著,當一個女人說出這樣的情話,男人惟有沉默。張愛玲望著遠方的天空,天色一片絳紫紅。胡蘭成端起張愛玲為他泡的茶啜了一口,想著今日相樂,皆當歡喜。想著他自己的未來,是否像這天色,艷極便要慘淡下去。臨別的夜裡,月色出奇的好,水銀似瀉在桌上床上。桌上有沒喝完的茶,剝下來的橘子皮,寫了一半的稿子,床上有喁喁私語聲。胡蘭成擁著張愛玲。縱使結婚,因張愛玲和姑姑住在一個屋檐下,兩人也難得親近。張愛玲撫過胡蘭成的眉,輕輕喊一聲:"我蘭成!"胡蘭成望著她說:"你喊就是親!我還是你捏出來的人,事事都還要你來教!"張愛玲搖頭笑著:"這是跟你學來的!你總喜歡說'我鄉下'、'我胡村裡的人'......我聽著覺得親,我跟炎櫻就說'我蘭成'!"胡蘭成恍然明白,他並不感覺到特別的話,卻因為是說給張愛玲聽,她自己便有她自己的滋味,於是問:"那炎櫻為什麼要叫我'蘭你'?給我寫信也寫蘭你!"「我字對出去就是你啦!我講我蘭成,她說你蘭成,說到後來就變成蘭你了!」胡蘭成翻過身來點一支煙,煙頭在黑夜裡成為一點火紅酸酸地說:"我看我不在,你未必難過,只當我去趟南京,要是炎櫻跟你分開你才真是落單了!"張愛玲隨著他的身子依偎過來,喃喃道:"我是可以自己一個人的!有你,有炎櫻,我像是照鏡子一樣,忽然照見了自己,但這個人又不是自己,不是自己又還能心心相印,所以滿是驚喜!但很多人沒有這種驚喜,也一樣過的,也有其他簡單一些的快樂!"胡蘭成突然想起有要緊的話,便囑咐張愛玲說:"我現在結交池田這班日本朋友,時局一翻罪加一等!我不在乎這個,但我心裡反覆只有一念,就是萬萬不可拖累愛玲!果真要是大難當頭,我們倆即便是夫妻也要各自分飛!"見張愛玲緘默,他又想寬慰她幾句:"但我相信我一定能逃得過!也許頭兩年得匿名改姓!我不擔心,我總能找到你,哪怕是隔著銀河,我也還是要來見你!"張愛玲話出口時還是頑皮:"那你就改名叫張牽,或是張招!你到天涯海角都有我牽你招你!"說完忽然眼裡就湧出了眼淚,時代布下的局,人在其中只有倉皇無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