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十七章(2)
張愛玲的信頻頻飛來,她的恐懼和無助,想跟親愛的人原原本本傾訴。她不期盼胡蘭成如何對答,只想向自己證明,世上有人挂念著她,寵著她,她的愛有一個去處:"我的心裡一直是充滿了計劃,第一次計劃去英國留學,不惜逃家和父親決裂,但歐戰爆發阻擋了去路。後來轉到香港,我是真的發奮用功了,連得兩個獎學金,畢業還有希望保送到英國,但是戰爭來了,學校的文件記錄通通燒掉,一點痕迹都沒留下!現在,我一個人坐著,守著蠟燭,想到從前,想到現在......想到近兩年來這樣孜孜地忙著,是不是也是註定了要被打翻的......我心裡應當有數!"然而,這個人,張愛玲訴說著和想念著的人,在戰火的另一端,又燃起愛的火光。這天,他們依偎著到江邊散心,胡蘭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逗弄小周說:"不成!我再這樣看著你看著你,我就要愛你了!怎麼安置你都不對!"小周臉轉向天邊晚霞,半晌才出聲:"就別安置!我一個人好好的……張小姐今天才給你來信呢!她信寫得這樣勤,她是很惦記你的!"她說完爽利地起身,往江邊大聲唱歌去了。胡蘭成隱隱自慚,自己情感這樣夾纏,小周倒是落落分明。一轉念間,他已經決定要疏遠小周。是為張愛玲?為小周?還是最終為了自己?他無力分清。小周也覺得了這種情緒變化,幾天不來敲他的房門。胡蘭成坐在屋裡,聽她腳步聲上上下下,漸漸遠了,心裡悒然不樂。直到一天下著大雪,小周披了一身雪狼狽地回來,一進醫院見到胡蘭成就愣了,當即熱淚如雨下,哽咽著說:"這樣的大雪天去漢口收賬,院長不派別人卻非派我!下午兩次拉警報,一次我在漢水渡船上,一次我正在漢口街上,飛機在頭頂上急升急降,機關槍到處掃,躲也沒處躲!就這樣給炸死了也沒人知道!"小周流著淚訴苦,也拿胡蘭成當了至親的人,胡蘭成一聽立刻轉身上樓憤然說道:"我找院長去!"小周趕緊又拉住他,胡蘭成也不避人眼目,給她擦擦眼淚,又焐一焐她的手。小周抬起眼,淚痕未乾,嘴角已起了笑渦。胡蘭成輕喟一聲,自知從這時起,他背上的罪又深了一層。兩人這下儼然如一對夫妻,胡蘭成三月要回上海一趟,預先向小周報備。小周卻波瀾不驚地說:"應該的!你離開這樣久,家裡一定都惦著,回去看看張小姐,看看青芸!還有孩子!漢口這地方,你去了就別再回來了!"她是認真地想,認真地說。胡蘭成心裡疼了一下,劈神發願似的說:"我是一定要回來的!我至多五月一定回來!"小周說來並不是負氣,只是有一種斬斷情緣、兩不牽挂的決心,說道:"你走了我就嫁人!"胡蘭成半生情緣,知交的女人都有抽刀斷流的豪氣,對他來講,也不知是幸運抑或不幸。三月春晴,是個艷陽天,漫天飛舞的柳絮,宛如一場大雪,張愛玲與胡蘭成都看得吃驚。三輪車載著兩人遊逛,他們臂膀緊貼著,車子搖擺,身子也彼此磨蹭。柳絮在車子前後飛繞,胡蘭成在張愛玲的髮際、衣襟和膝上捉柳絮,這樣親親依依的滋味對張愛玲是難忘的。靜下來,胡蘭成又是別一番心思。他想小周,又對張愛玲感到虧欠不安。他並不想瞞她,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起,心裡篤篤做響,話總在口邊繞著說:"我要是另外有個愛人你怎麼辦?"張愛玲依然笑吟吟的,神色不變地說:"要看是怎樣的人!""有分別嗎?比方是我信里常跟你提到的小周!"張愛玲竟然沒有太多印象,胡蘭成有點驚訝提醒說:"我跟你說過,在武漢都是她在照顧我的飲食起居!"張愛玲又似調侃,又似下斷語:"你呀!你是誰照顧了你,你心裡一感激就可以去愛人家的!"她愛,卻不一味糊塗自矜,她女性的心開始懷疑,隱隱地愁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