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三章(1)
李向南和顧恆一握手,兩個人就都再一次感到了對方的性格力量。這是一個看著很舒服的年輕人,黑瘦的臉上鐵青的絡腮鬍,穿著十分簡樸,舉止既謙謹尊敬,又自然隨便。他一見自己就露出了由衷的高興。那是年輕人見到賞識自己的首長時才有的神情。這都讓顧恆感到舒服。他不喜歡奶油小生,也不喜歡那些張張狂狂的年輕人。眼前這位年輕人無疑是知道在自己的位置上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的。然而,小莉真的要嫁給他?這個結局又未免太不自然。奇怪,怎麼會有「生硬」的感覺?眼前的省委書記是魁梧的,風趣的。他握手既熱情有力,又隨便豪爽,握完便甩開,充分表現著他對力量的把握和自信。他的笑聲洪亮,目光透著犀利。景立貞神情冷淡地站在他身後。小莉也出現了,調皮地沖父親的脊背努著嘴。自己一瞬間就感到了進行這次談話所承受的心理負荷,這負荷,在他準備這次談話時已不止一次地承受過了。「來,你坐那兒,我坐這兒,擺出一個面對面的陣勢。發揚咱們過去說話的風格。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入木三分,方是好漢。」顧恆打著手勢風趣地說道。兩個人在書房裡坐下了。這裡氣氛雅靜,薄薄的紫色紗窗帘淡化著上午明朗的光亮。一大壁書,很大的寫字檯,沙發,茶几上是綠茸茸的盆景。「我寄到縣裡的回信,你收到了嗎?」顧恆仰靠著,很舒服地摩挲著沙發光滑的木扶手問道。一見到李向南,以往幾次談話的記憶就喚起了他愉快的興奮感。想到能和這個年輕人進行那種在一般場合不宜進行的深入談話,自己能暢開展露在一般場合必須含蓄的政治智慧,能得到對方完全的理解和年輕人特有的讚許,他就感到一種渴望。那是他的享受。他之所以喜歡李向南,就是從喜歡與他談話開始的。他很少遇到像李向南這樣稱心的談話對象。「收到了,您的信給了我很大鼓舞。」李向南略含拘謹地回答道,「您這樣支持我,我更得好好乾了。」「不,李向南,在你被人彈劾的時候,在你特別需要顧恆這個省委書記做靠山、支持你的時候,你最好不要給我戴高帽子。你再給我多戴高帽子,我也不能承擔無保留保你的義務。對不對啊?」只這一句話,顧恆就感到自己一下子便擺脫了在平常需要維持的含蓄威嚴的首長形象,進入了坦率談話的興奮。要不,那種「首長」的腔調就會隨著相應的神態一下出來了:我想,我還是理解年輕人的,能為你們鋪路,我是很高興的。你乾的確實不錯,有影響。但正因為有影響,所以,有人要求全責備你……省委書記這樣坦率,李向南有些缺乏思想準備:「是,我理解這一點。」他仍有些拘謹。「理解什麼?」「我覺得在這種時候,我不需要對您說好話。但是……」小莉剛剛送來兩杯冰鎮桔子水,現在又找了個理由進來了:「再給你們兩份冰激凌。」她轉身作走狀,但仍站在那兒注意地聽著。「小莉,你不要在這兒了,爸爸要和向南談點嚴肅的事情。」顧恆說。「我可以給我們縣委書記當參謀嘛。」小莉調皮地一撅嘴,走了。「但是,顧書記,我想說的是:我不需要和您多談我目前的處境。」李向南接著說道,「我相信,如果條件允許,您一定會支持我的。像我這樣一個年輕人,有些稜角,一般來說是很不容易得到上級理解的。遇到您是我很大的幸運。您對我的理解經常逼著我超水平地發揮自己的能力。即使因為客觀原因,這次您不能保護住我,我對您也是終生感激的。」「這不是感謝不感謝的問題。」景立貞插話道。她把一個剛接到的電話記錄送進書房給顧恆,似乎還忘了拿什麼東西,要走未走。(她怎麼老遺忘啊?剛才是過來拿眼鏡盒中的揩鏡絨,卻把花鏡又忘在這兒,這次是請示顧恆如何回電話的,又差點忘了問。)「黨的工作嘛,有什麼感謝的?」「立貞……」顧恆不滿了。景立貞怔愣了一下,不快地走了。「向南,應該說,我對你的幫助支持還是不夠的。」顧恆說道,「不過,我這句也是套話。」他不滿意地擺了一下手,「還是來入木三分的吧。我還算是個政治家,掌管著一個省,你也算是個政治家,掌管著一個縣。你是個出色的縣委書記,但你在我整個棋盤上只是一個棋子。當然這個棋子有些特殊,我賞識你,提拔了你。你的失敗,就等於我用人政策的失敗。僅從這點,只要能保住你,我就總要儘力嘛。更何況我們有共同的改革事業。所以,終生感謝之類的話大可不必說。你今天不管講什麼,即使是很真實的話,無疑會帶有一個明確的目的性,對吧?當然,如果我沒有力量保住你,那我也就只好暫且放一放了。我要考慮我的全盤棋嘛。」「所以,」李向南鎮定地說道,「我今天來,只是想和您談談對全省工作的幾點建議。」「噢?」顧恆眼睛一亮,他有些意外。「另外,我想把自己寫的一份材料請您看看。」「什麼材料?」李向南垂著眼睛略猶豫了一下,抬起頭,「我的一份札記:『中國的社會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