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二十七章(3)
胡正強正抱肘站在一邊,他並不參與這胡鬧,可為了籠住大家,他也便在一旁觀看,盡量不惹人注意。這時他看出了林虹的窘困,便略揮了揮:「小林初次來,毫無思想準備,你們先表演一段,讓她見習見習嘛。」對,咱們來一段。該誰齣節目了?要不,乾脆再狂歡一次。錄音機又摁響了,舞曲又震耳欲聾地咚嗒開了,滿屋男女你擠我,我擠你,罐頭裡的沙丁魚都活了。眼前晃動著密集的人體,轟轟的噪音,地面和牆都在震動,林虹覺得透不過氣來,所有的人她都不敢認了。影片的男主角常家不是個文縐縐的人嗎?怎麼變得這麼狂盪?滿臉汗水,抓過化妝師弓曉艷摟著跳了一會兒,又轉身抓過一個女演員來跳,身子全貼一塊兒了。那個女演員不正是海琳嗎?平時哪個男人敢挑逗她一句,她當下就會翻臉,怎麼興奮成這樣,從一個男人懷裡撞到另一個男人懷裡?見她用力捶了常家兩下,嫌他摟得太緊?常家嬉皮笑臉地仍摟著她,又轉身抓住另一個人——這是男的,兩人跳了兩下,互相罵著推開了:沒油水。「來個精彩點的,要拍特寫了。」一個小伙兒站在屋角桌子上舉著照相機嚷道。人們嗥嗥地把一男一女推到一起,摁著頭貼了下臉,閃光燈嚓地一片雪亮。一張完了,再換角色,又一張。劉言在跳,他是知名作家,是風度文雅的文人,每時都在注意自己的儀錶。現在,在這狂歡中,什麼都聽不清,看不清,只知道自己是個男人了。這個女人老點,難看點,盡量和她少跳兩下;這個年輕漂亮,就摟著多跳兩下。沒關係,前後左右就這樣擠,你和對舞的女演員貼在一起,沒有任何需解釋的。身子貼著,摩擦著,分得清對方的肥瘦與涼熱。跳吧,老婆不在這兒,要不,真不知會怎樣潑口罵人呢。這是陳美霞,皮膚黑,頭髮黑,南國風韻,很有吸引力。兩人跳到一塊兒了。他裝作沒聽見對方的問話(「劉老師,您這樣跳累嗎?」),他不累,他還年輕,他只是在全心全意跳舞。陳美霞也便忘了這是她要敬重的老師。製片主任堯光明,白胖光潤的臉已漲紅,水汪汪像女人的眼睛放著小燈泡一樣的光,光亮的油頭上下顛著。他社交很油,可作風拘謹,可這是怎麼了,真是人性壓抑扭曲舒展了?自己是好父親,每日對上小學的女兒又嚴肅又和藹:要好好學習,要認真努力。每到假日手拉手領著女兒去公園,去少年宮,一路諄諄教導。他是好丈夫,在家脾氣溫和,對妻子體貼,你說什麼我都不惱,里裡外外都收拾到。他是好乾部,工作認真,一絲不苟。他對人從不失禮,從不亂開玩笑,被稱為不穿燕尾服的紳士。可現在他被拉下水了,被「人性壓抑扭曲舒展有限公司」裹入瘋狂的旋渦中了。他裝模作樣地扭了兩下,準備退出了,就有一個女演員來摟住,你很局促地應付著,我不會跳。你說著,可沒人聽,這個女的走了,又一個女演員抓住你,沒人知道你不會跳,沒人知道你作風拘謹,沒人知道你是紳士,一個木楔插在了一堆活蹦亂跳的魚中,你覺得自己手腳僵硬,與環境不協調,不適應,可人人抓住你跳:堯主任,你跳得歡點。年輕女演員滿臉撲紅地說。堯光明,別像老夫子似的,跳起來。劉言捅了你一拳,擺出老資格的樣子。你便誇張地、演戲似地亂跳兩下,沒想到,假跳帶出了真情緒,你真的就這樣跳開了。海琳上來抓住你:堯主任,你跳得挺來勁。像黑人歌星。你便和她跳起來,反正是惡作劇,分了手你覺得自己還應該恢復原狀,你又拘束地踮動著腳,像是腳跟不離地的原地慢跑,可又有人抓住你跳了,你又窮開心似地亂跳兩下,這次就一直狂跳下來。曲罷人們說說笑笑往四邊靠時,你完全像換了個人。你看看林虹,用下巴指著她:「林虹,你可見習完了,該你來個節目了。」林虹,你和鍾小魯往村裡走,稍稍加快了步伐,是因為怕那駭人的黑雲傾倒下來?是不願意和鍾小魯在過於僻靜的地方再走下去?佔滿半邊天的黑雲險惡地俯視著小小的村落,暮色像鉛液一樣傾流下來。「其實這是很好的景,應該拍下來。」可能是快走進人丁稠密的村子了,鍾小魯又有了雅興,仰頭看著黑色的雲。它的邊界開始模糊,向整個天空緩緩推進,你卻仍感到恐怖。如果這陰森恐怖的天地間只有你一個人,那太可怕了。立刻感到有人、有朋友、有伴侶的寶貴。如果這世界上只有自己和鍾小魯兩個人,那自己肯定要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可有這麼多男人呢?自己就要選擇了。你這樣想著,再次看到一個真理:人就是在挑挑揀揀中生活。愛情的忠貞,信仰的堅定,都比不上這「挑揀」原則的有力。人在每件事上不都挑揀最佳方案?是留在縣裡,還是到北京,你挑選了北京;是演電影還是干別的,你挑選了演電影;下一部電影是接受這個本子還是那個本子,又有挑選;對男人不也得挑選?買件衣服不也得挑選?萬事挑選,人人這樣,可人人不承認。人的差別只在於他能挑選的範圍不一樣,挑選的本事不一樣。自己目前在這兩方面都比較優越?鍾小魯對自己的殷勤是認真的,耐心的。和他一起生活會很舒服,可以任性。李向南呢?你否定了他。范丹林呢?還有許多男人在眼前晃動。你走進了攝製組大院,頭頂墨黑的天空透出一道道閃電,隱隱的雷聲。屋裡燈光雪亮,已坐滿了人。導演,攝影,製片,場記,劇務,化妝,及幾個主要演員,每晚照例召開的藝術小結會。林虹,就等你了。還有你,鍾小魯。人們招呼著。你立刻便把一切思悟自省丟到一邊,隨和地笑了笑。因為弓曉艷在角落裡用冷冷的目光瞟著你;因為白天和導演嚴嘉靖的妻子有過一場「談話」,人們都在注視你;因為鍾小魯陪你一起進來,會有某些竊竊議論;因為你一上來就走紅,那麼多人在嫉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