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二十七章(4)
你立刻也變得明快起來。對每個人都親切,都是好朋友。大多數人因為你來而氣氛熱烈起來。你怎麼來晚了,對小結會不感興趣?劉言開著玩笑。你立刻指著劉言笑道:你們看他多惡毒,上來就挑撥咱們攝製組不和。大家哄堂大笑。我們是一家,跟你不是一家。你繼續和劉言鬥嘴。劉言也便得了滿足,呵呵呵地笑了。你是主角。談藝術,就談到你。你含笑凝神地聽著,不時在本上記兩筆。有人談的意見純粹不著邊,四座都不耐煩了,要嗤之以鼻了,要伸手打斷他了,你認真聽取並記錄的態度卻鼓勵著他。其實一晚上的話,百分之九十九都沒用,對你沒用,對影片沒用,對導演沒用,可人們還在拚命講著。人人有表現欲?你一晚上的任務就是表演對人們講話的興趣,這是你的幸福,也是你的疲勞——支出很大。臉上管笑的肌肉就很累。以後有地位了,不需要賠這麼多笑的時候再少笑點。多笑,也會增加皺紋變老的。你在影片中,生活中,都忙於扮演角色了。你不是一個最能反省的人嗎?你只來得及這樣一閃念,便又斷了,你的角色又需要對一個講話者微笑。忙時無暇自省。雷聲開始震撼,電閃也一道道照亮,一方墨變成一方耀眼。談得熱鬧時看不見,談得累了,都發現雷電了。便散會,便紛紛往外走。男的送女的,你讓常家送你,你並不想給鍾小魯過多獻殷勤的機會,你要儘可能合群。漆黑的風頂人刮著,慘白的閃電一道道瀰漫下來,照出可怕的烏雲。在街上拐了兩拐,風一陣陣緊,冷,透人,便有零星的大雨滴砸下來,地上噗噗地響著。你縮著頭側身快步走,手挽住了常家,他也順手摟住了你的肩,為你遮擋著狂風。你不一直很討厭常家嗎?可這情景下一切很自然。再見。再見。「你看上常家了?」卞潔瓊打開院門,關好。她又和你搬到一起住了。「看上他?」你走進屋,正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水滴,「沒有。」「我呀,現在覺得男人就那麼回事。」卞潔瓊趿拉著拖鞋,懶洋洋地幾步往床上一靠,咔嚓,打火機點著煙,「想了,揀一個自己喜歡的,親熱一陣,不喜歡了,一腿踢開。」「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看怎麼說,結婚,我喜歡有錢的;不是結婚,我喜歡有才的。你有情人嗎,林虹?」「沒有,你問過多少次了。」「那你找幾個吧,玩玩。我建議你,找幾個年輕的小夥子,你別笑,看著他們笨手笨腳的窘樣,挺有意思的。」你由著她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話,你一邊洗涮一邊想自己的事情。那天下雨,胡正強說:林虹,常家,今天你們倆的任務:在家裡做三個小品,男女主角最初如何表達愛情。你們在屋裡練了一天,外面嘩嘩嘩下著雨,常家像中學生一樣認真,你也很認真。就在那天,你卻認準了一個真理:倘若和一個不愛的人生活一輩子,是天下最大的不幸。該給李向南寫信了,你在桌前坐下:「向南,你好。來外景地轉眼二十來天,一直沒顧上給你寫信,請原諒……」開了幾次頭,往下寫什麼?拍電影的情況,李向南未必感興趣,有興趣做的事不一定有興趣寫。關心關心李向南?「你的近況如何,調查組有何結論?非常惦念。」還寫什麼?「我相信你的百折不撓,愈挫愈奮?」這話顯得矯情。噢,寫具體事,電影廠要調自己到北京來,古陵縣那邊放不放,請李向南幫忙。他目前的處境,麻煩他合適嗎?可如果不抓緊辦,如果李向南不當縣委書記了,豈不就難了?自己怎麼了?滿腦子計算利害,一心一意要當明星,也有過厭倦感,不過閃一閃吧,該好好自省自省了。你停住筆,凝視眼前的燈光。桌上一把綠柄的鋼絲梳子,白色的雪花膏瓶,瓶上粉紅色回首媚笑的女子。各種罐頭——其中還有范丹林送的咖啡,可可,麥乳精,蛋形鏡映照出自己的一抹脖頸,咽唾沫,看到喉部的蠕動,皮膚不那麼光潤了,不算很年輕了,一切都朦朧起來,梳子像青蛙,像魚,雪花膏瓶像胖胖的小傻瓜,罐頭們互相碰撞,眼前又是呼嚕呼嚕的物體流,磕碰著,擁擠著涌流。你被夾在其中,被沖著走,要防止被擠傷,要插在巨石撞擠的縫隙中。一道電光照亮了黑色的巨石流,自己舉著一把傘,像個可憐的小蘑菇,雨傾瀉下來,狂暴地澆著,一切都看不見了……又一道閃電照亮了窗外。你醒了醒,卞潔瓊正望著房頂發獃。你凝望窗外,雨在黑暗中發著鋼一樣的寒光,閃電在烏雲上冬冬地擂鼓,那震動在你胸中發疼。你又恍惚了。大雨狂怒地掃蕩著漆黑的田野,小路被泡在汪洋中了,你和鍾小魯落湯雞般拔著腳。綠草被水淹沒,那朵美麗的小蘑菇無影無蹤。鐵砧般駭人的雲山早已化成滿天黑暗,往哪兒走都一樣,無所謂恐怖了,只有荒涼。遠處的山在電光中隱隱露出鐵青面孔。雷電大雨籠罩著山川。劉庄畏畏縮縮地抖著,一片黃樹葉般萎在山腳下。攝製組總部呢?黃葉上的一點褐斑,更看不見了。自己呢?微生物。如果現在有隻螢火蟲,狂風暴雨和黑暗,連感覺都絲毫沒有,就把它毀滅一千次。可它還想第一千零一次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