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二十九章(2)
我的意思是說,異性間總有些微妙的情感。譬如我對任何人都該熱情,但看到你來找我,一個年輕姑娘,就會有些特殊的好感,也就會稍多一點熱情。明白我的意思嗎?(姑娘在他微笑的目光下微微臉紅了。)希望你能習慣我坦率的談話方式。男女之間有些特殊的親切感是正常的。在男老師、女學生之間這種情況很常見,只是有些人不承認這一點。有的男老師很喜歡某個女學生,對她很關心,予以特殊的輔導,而且很坦然,老師關心學生嘛。女學生呢,不但坦然,還引以為驕傲,對老師充滿比敬佩、感激還豐富一些的感情。其實雙方都含有弗洛伊德,只是都不自覺意識這一點,師生的關係,長輩與晚輩的關係,堂而皇之地掩蓋著這一點。當然,也有的老師很明白,只是裝作沒事而已,人類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說穿了好。你這位老師,已是另一種情況了,他超過了限度。他不但非常自覺,而且為達到目的設計了一系列惡劣的手段。根據我的感覺,也許你並不是他第一個俘獲的對象(姑娘有些震驚)。我必須把真相告訴你,才能使你有抗拒和擺脫的力量。他可以反覆說非常喜歡你,說從沒有像喜歡你這樣喜歡過別的女性——我說的對嗎?(姑娘點了點頭)——他可以表現得傷感,當你拒絕他時,顯得感情受了傷害——我說得對嗎?(姑娘有些驚呆了:是這樣。)他輔導你也好,答應幫你分配留京也好,資助你也好,都是一步步實現他目的的手段。他並非要娶你,只是想讓你當他的情人,把你的青春攫為他的私有財產。當你留京工作后,他也不會放過你。明白嗎?如果你們相愛,準備不顧一切組成家庭,是另一回事;或者他愛你,你也愛他,雙方心甘情願這樣愛著,那也是另一回事。然而,你現在並不愛他。他憑藉是你的老師,掌握著你的命運,因此要佔有你,這是一種卑鄙的行徑。女人常常是這種醜惡中犧牲的一方,因為總是男人掌握著權勢。但是,如果一個女人違心地出賣自己,她是毫無人格地位的,可悲的。明白嗎?點頭。「希望你一生中都記住這個真理。至於你今天要問的怎麼辦,其實,你的矛盾在於:既不想得罪這位老師,又想擺脫他,對吧?」「是。」「方法很簡單:一,對他的目的要看清楚,他是不惜毀滅你的。有了這個認識,你才能冷靜掌握自己。二,對他的一切幫助表示感謝,經濟上拒絕任何資助。(「我是想這樣的……」姑娘低聲道。)三,避免單獨去他家。四,表露你對他的深深的疑問:老師,我原以為您很崇高的,很尊敬您的,沒想到您這樣。要讓他感到你這潛台詞。五,表現你對這種曖昧關係的道德上的痛苦。(「我是這樣的……」)但你要讓他知道。這兩點會在心理上給他壓力的。六,每當他在你的拒絕面前縮回去,你就表示理解,寬心。七,每當他又露出那種挑逗試探時,你就要非常明確的疏遠他。這七點你能做到嗎?」「嗯。」點頭。姑娘很聰明,理解力很強。「這種情況你今後還會遇到,你要善於處理。一開始就把明確無誤的信息給對方是最重要的。有一兩次,對方就收住慾念了,你便能和他正常地相處了。好,談到這兒吧。」抬腕看錶,十二點半,「這給你,我剛才講的七點。」一張剛寫下的卡片:一,認識對方;二,感謝幫助;三,不獨相處;四,表現疑問;五,道德痛苦;六,理解寬心;七,疏遠反應。姑娘還未來得及感謝,白露推門進來,掃了一眼屋裡:「你寫的小時候爬樹的文章呢?」陳曉時奇怪了:「給你了呀。」白露拍著腦袋一想:「我忘了。在我包里呢,真糊塗。那我走了。」「等等,咱們一塊兒走。」陳曉時一邊與姑娘握別,一邊想:白露這遺忘是為什麼呢?姑娘叫易麗坤。在街上沿著樹蔭走,不時從皮夾里抽出陳曉時寫給她的卡片看著。他的字很大,很穩健,氣派粗朴,可他人卻是很清秀的,那微笑真好。他一定結婚了吧?……那位老師的面孔又浮現出來,總是喋喋不休地說話。他的臉挨過來,紅鼻頭越來越大。她討厭這紅鼻頭,討厭他嘴裡那股煙臭味……陽光又白又燙,像滾熱的沙子般摩擦著她的皮膚,很舒服。她的身體就是被陽光打磨出來的,很結實。街上的汽車,自行車,行人,沒聲沒響地在陽光中匆匆逃著,她卻又年輕又快活。她聰明,她知道該怎麼辦。這張卡片好好保存,以後有事還來這兒諮詢。可是,還會有棘手的事嗎?真不希望沒有……地上的人們成了另一個世界——兒時爬樹之回憶院子里有一棵非常挺拔、非常高大的樹。什麼樹?記不得。只記得它是闊葉的,樹榦蒙著點白霜。有一天,大人們不在,他偷偷往上爬,終於爬上去了,很高很高。他四下一望,突然有一種敞亮感、欣喜感,他從未從這樣高的地方看過世界。樹杈在晃蕩,身邊都是繁茂的枝葉。透過枝葉可以看到院子圖畫一樣擺開著。前面的小河綠茵茵發光。河那邊的戲院不知咿咿呀呀在唱什麼戲。院子後面有個池塘,被一團樹罩著,綠鏡般閃亮。遠處是一片菜田,一幢幢農舍。再往遠處就模模糊糊了。世界很大,看不到頭。許多許多的煙籠罩著大地。煙霧裡有許多的房子和村莊,一直漫到天邊。自己真高,看見人在底下走,他從上面看他們,可以不被他們發現。還有牛車,賣酒釀的挑子,搖尾巴的狗,一切都那麼小,像小人書中的故事一樣。他湧上一種朦朦朧朧的優越感。他和地面上的事情是兩個世界,他看他們,而他們不能看見他。他抱著樹杈搖晃,通過它們的彈性傳遞,他能感到樹杈下面的樹榦也和自己連著,還感到樹根,樹根下的大地。這棵大樹是從地里鑽出來的,現在托著他。他突然感到一種衝動,他看見爺爺在下面走,奶奶在下面走,左鄰右舍的人在下面走。他大聲喊叫起來,有一種快感。他不叫他們爺爺,奶奶,叔叔,嬸嬸,而叫他們名字——他從未這樣叫過他們。他們在下面驚慌地四處張望,及至他們都仰起頭時,他發現爺爺的臉都變白了。下來。爺爺喊著,不敢發怒,怕嚇著他。他不下,格格地笑著,最後還是下來了。爺爺伸出雙手接他,一下把他抱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