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三十章(1)
「你怎麼也來說這些聰明話?我不需要這麼多聰明人來訓導我。」李向南剋制不住了。林虹站住,吃驚地看著他。自己怎麼了,不就是又重複了一遍說過的話?向南,為什麼一定要從政,不讓干就不幹了,干別的也行嘛。但她馬上就明白了,人們都不能接受那種優越者的開導——特別是自尊心強的人。「好了,咱們還是溜達溜達吧,啊?」她說。這是他們的母校圓明園中學的操場。因為已放暑假,上午的陽光顯得冷清,足球門周圍長滿雜草,雜草又侵入橢圓形跑道,到了跑道邊,竟是半人高了。他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小長征隊今天聚會。這種聚會若在一月前,林虹不會參加,而現在是李向南缺乏熱情。久別重聚原是優勝者的享受。林虹自省到今天在校門口一遇見李向南就興緻勃勃,對他是有刺激的。「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散步嗎?」十幾年前一個夜晚,李向南剛被工宣隊解除隔離,一個人在操場散步,林虹從黑暗的樓影中出現,與他並肩走著,問答著人生格言。李向南默然無語。十幾年前的回憶凄清而淡薄,沒有帶來什麼溫情。林虹用這話題作安慰,反而更使他的自尊心受到刺激。他竟可悲到這種地步?這更讓他感到壓抑。「咱們先別談這些了。」他終於說。全家晚飯聚會,他酒喝多了,到院子里被風一吹,有些暈眩。晃回到自己屋,又想起自己的遭遇。他壓抑著,扶著椅子坐下,卻猛一下站起來。眼前一片火紅,火蛇急速遊走著。一支支隊伍撲過來,馬蹄從頭頂上踐踏過去。他在泥濘中吃力地走著,有人要攙扶他。不要,不要你們來攙扶我。他用力一推,卻是李文敏。哥,你怎麼了,醉了?他轉頭凝視著妹妹,露出一絲憂鬱。這個世界還有愛護他的人。群山在兩邊如濤如涌,長城在腳下如龍如蛇。他要倒下了,妹妹來攙扶他,他慢慢地推開她,搖晃地朝前走。哥,你會摔倒的。我不要緊,我一步一步朝前走,總能走到最高處。我知道前面有火光。一支隊伍在火光中跋涉,有舉著火把的人亂跑。我——不——倒。他吼著,卻一下跌在了椅子上。文敏的手輕輕梳理著他的頭髮,他一陣顫慄,淚水湧出來。哥,我從來沒有看你流過淚。這不算流淚。他抹掉淚水。這不是沒了?恍惚中對妹妹幽默地一笑。軍號,一支隊伍緩慢而整齊的步子向長城最高處走來。他疲勞了,遠遠的歌聲風一般唱著,他恍恍惚惚看見小時候,母親的形象,奶媽的臉,曙光,**。他要站起來,一下流鼻血了。文敏強按他坐下,把涼毛巾敷在額上,又輕輕擦拭著他鼻下的血跡。還記得你帶我一塊兒插隊嗎?妹妹的聲音,那麼遠,是所有女人的聲音。林虹?小莉?一個風箱在眼前拉來拉去,灶火紅紅的。他的一生就這樣了?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才會有人考慮他的平反吧?可那時年輕的一代已紛紛上去了,誰還會容他再上?人們都是在青黃交替時爭佔位置。再說自己四五十了,還有什麼戲?自己從不悲觀,從來相信自己的奮鬥,可現在,就簡簡單單地完了。人們紛紛來安慰他,開導他,好像他是個最懦弱的人了。你們都滾開。你怎麼了?有人在旁邊吃驚地看著他。是林虹?他從恍惚中醒來,看見了眼前雜草叢生的操場。我在罵人吧?他想笑笑,卻垂下了頭:昨天晚上我喝醉酒了。林虹頓時被他的誠實感動了。他輕輕扶住她的胳膊朝前走,這動作使林虹一下非常具體地、血肉地理解了這個男人此時的心境。打垮一個真正的男人,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充滿了屠戮野蠻性、刺激性的事情了。她想起在農村時看到一群人棒殺一條公狗,扁擔、粗木棍夯哧夯哧打在狗身上,聲音駭人,腿打斷了,腦漿打流了,那狗還嗚嗚叫著,瘸著掙扎著站起來。再打翻,再站起來。她閉上眼扭頭就走,還聽見木棒打在狗身上的聲音。聽見說:完了。聽見:這傢伙還挺耐揍的,把我虎口都震裂了。聽見:挺肥,有多少斤肉?聽見:肉歸你們,狗皮歸我。聽見:那你來剝。聽見:眾人拍手,撂棍棒,笑了。長征隊的同學們陸陸續續來了,聚會從一開始就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美好。首先是男性的失望:女同學明顯變老了。女人們是敏感的,她們或許都感到了男人目光的閃爍,便競相打趣:你們男的都沒變,我們可變成老太婆了吧?男人們便克制住失望,連連笑道:沒什麼變化,沒有,一眼就認出來了。林虹年紀最小,有變化,但沒顯老,因為打扮入時,更因為成了演員,比過去更漂亮了。這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朝霞。接下來讓人感到失望的是:二十來個人,只到了十一個。這削弱了大團聚的熱鬧,竟顯得有些冷落了。原以為都能來,現在只來了十一人,我覺得挺冷清的。不知是哪位女同學爽快地說出了自己的感覺。人們紛紛說:十一個人已經過了半數,很不錯。比我想的人還多呢,挺好的。校園裡看到的一切更讓他們黯然了。教學樓還是原來那幢長條的青磚二層樓,只是比十幾年前更破舊,門窗斑駁,走廊地面碎裂。食堂還是那個禮堂,像個閑置的倉庫。噴水池早已不噴水,池邊殘破,雜草從水泥裂縫中滋生出來,嘈嘈雜雜地長了半池子,中間那隻噴水的石仙鶴像只脫毛雞。「文化大革命」中有個生活作風有問題的教師曾被紅衛兵拖打,淹死在才半人深的池水中了。這是他們走到池邊說起的第一件事。還有什麼看的?那一排排平房學生宿舍冷冷清清。他們那時十六人住一間房,冬天上廁所也要半夜裹著大衣跑出來。每到快天亮時,宿舍區就接連不斷地有沓沓沓的跑步聲。還有就是宿舍區後面的操場了,單杠,雙杠,吊環,爬竿,他們邊走邊撫摸著,無限惆悵,學生時代的跑跳說笑都浮現在眼前。再看什麼?操場東南角的游泳池,全校師生勞動修建的,現在乾涸了。我那時能一個猛子潛游橫渡過去。不知是哪位男性在誇當年勇。林虹問李向南:記得吧,那次校運會,你賽跑,手榴彈砸著你腳了。李向南笑笑,他提議去看看老師。隔著一條溝有一片平房,房前屋后十分擁擠。水龍頭邊打水的,洗衣服的,洗菜的,各家都開著電視,剁著餡,有人在門口澆花,大人小孩進進出出,有姑娘在屋裡嚷:爸爸,這道題怎麼做啊?快給我講講。一家家轉過。大多是這些年新調來的老師。原來的老教師,調走的,搬走的,所剩無幾,見到校友們由衷地熱情,讓坐,問長問短。然而,看到老師們十幾年來老了這麼多,居住如此窘迫,心中竟有些悲涼。他們此刻都感到:這次久別重聚是怎樣與預期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