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下卷・第一章(4)
傳統政治文化?自己身上都有?一個好題目。一連串的浮想。秦始皇,長城,漢高祖,漢武帝,蘇武牧羊,諸葛亮,丞相祠堂,唐太宗,朱熹,一支正在書寫的大毛筆,包拯,衙門前的驚堂鼓,孔子,「四書」「五經」,李自成,洪秀全,烈火熊熊中賓士而過的農民起義軍……張良青衣長袖仗劍而來,要和自己握手……八歲時,父親去南方度暑假,縣裡的幹部對父親夾道歡迎。一次次照相留念,一排排或站或坐,父親總被尊敬地擁在第一排中間,他自然站在父親身前,也享受著中心的地位。人們都看著他們,沖他們鼓掌。照相機也對著他們,喀嚓,喀嚓。他情不自禁說了一句:嗨,我爸爸成主角了。爸爸嗔責地瞪他一眼,胡說什麼?會議廳轉圈坐滿了人,父親坐在前面,長桌上鋪著紅毛毯,放著麥克風。父親談笑風生,又威嚴又風趣,話講得真棒。人們一次又一次熱烈鼓掌,自己也跟著用力拍手。他為父親感到驕傲,臉上放光。吃飯了,一桌桌人向父親敬酒,還俯身敬他:向南,來,叔叔和你碰一杯。來,向南,叔叔也敬你一杯。他興奮得小臉發燙,小手舉起酒杯,晃著去碰……李文敏又說什麼?哥,你太重仕途。這也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學而優則仕。中國的文人歷來把做官當第一志願。……還有,生活方面,愛情婚姻,你也太考慮仕途功利。政治上當革新家,其他方面向現實適當妥協,減少阻力,這有道理。可要過了分也就沒意義了,你過於古板了。……他想了想,抬起眼看著陳曉時:「假如我現在作人生諮詢,你對我有什麼建議呢?」「我今天講的話可能對你有點震動,但我估計,你的性格必然使你反對它。你還會咬著牙去剖析自己,去寫書,要推翻陳曉時的斷言。那麼,你再試一試,在這過程中你會再一次發現:人遮掩自己的保守性是很強大的,你沒有力量完全破除它。但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它。你會加深對自己的認識,雖然不能寫出盧梭式的《懺悔錄》來,對你仍是極有益的。我希望你達觀地生活,至於具體做什麼,你會比我更清楚。生活還會給你提供機會的。」陳曉時講得很誠懇,李向南感到了,他甚至有些感動——他很少被男人感動過。一瞬間,他陷入恍惚。童年的自己在綠色的田野中奔跑,因為剛穿上媽媽織的一件紅色新毛衣而高興。他喊,他叫,他眼睛盯著一對對在陽光中翩翩飛舞的蝴蝶,停落在黃黃的油菜花上。他小心翼翼走過去,一次又一次要捕捉它們,都落空了。走來了一個大人,瘦瘦的,蝦一樣彎下腰,大人的頭髮刺楞著,眼睛快活地眨著。他的牙很白,臉上有個疤,手很黑,手指很長,他比劃著說:「我幫你逮蝴蝶吧?」自己當然很高興。「把你的毛衣脫下來,我去幫你抓。」毛衣脫下來了,那個大人揮著毛衣向蝴蝶撲去,蝴蝶撲楞楞飛著,他揮舞著毛衣喊著,跑著,拐過一片小樹林,不見了。不知等了多久,那個男人再也沒回來。他在田邊直等到身上發冷,嘴唇發紫,他回家了。媽媽說:他把你的毛衣騙走了。他夢見自己是個小嬰兒,躺在搖籃中,搖籃在河水中,水波綠綠的,媽媽坐在淺淺的水中,輕輕搖著搖籃,還哼著歌。他躺在搖籃中,身體很不舒服,很冷。媽媽的手撫摸著他,撫摸到哪兒,哪兒就舒服了,暖了,他睡著了……「你在想什麼?」陳曉時在問。「噢,」他從恍惚中醒悟,「走神了,想起童年的一件事,還想到一個夢。」「能講給我聽嗎?」「沒太大意思。」他講了。「這很有意思。」陳曉時聽完,看著他說,「你很小時,母親就去世了,是嗎?」「是,我常常夢到她。」「向南,」陳曉時關切地問道,「你現在……是不是有一種很大的渴望,願和人坦率談點什麼?」李向南迎視著他,半晌答道:「我非常想這樣。」沉默了很長時間,陳曉時走到李向南跟前真摯地伸出手:「向南,歡迎你以後經常來……另外我還有個小小建議,你現在能幹什麼就幹什麼,不要放過任何可能的機會。我為了發現更多的機會,每天上班都要求自己盡量不走同一條路線,生活的偶然性是很豐富的……」他在雍和宮內孤獨地走著。幾天過去了,一切如陳曉時所言。這一次自己是真的崩潰了?一抬頭,顧小莉挽著個年輕人出現在面前,小夥子挺拔英俊。「這是李向南。這是楚新星,小說家。」小莉臉略一紅作了介紹,楚新星合時宜地走遠了幾步,背對著他們仰頭觀看著殿堂。小莉走近李向南:「我最近想去大連參加一個文學筆會。我……還想把一些事情,包括咱們的,重新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