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下卷・第二章(2)
庄韜一踏進金象衚衕一號就感到憋悶。太擁擠,太骯髒。這他還能忍受,他什麼環境都呆過,但這裡的人太沒道德情操,太需要凈化靈魂,思想教育工作委實在全社會都頭等重要。他是從中學校長辦公室回來的,從教育局的會議上回來的,從一個又一個大禮堂的主席台上回來的。台下上千名國家幹部在聽他講話,熱烈而有秩序地鼓掌;穿軍裝的在聽他講話,一片綠色;大學生在台下熱烈而歡快的掌聲;中學生一片密麻麻、閃閃亮的眼睛;小學生上千條紅領巾,滿禮堂紅色。少先隊員跑上來了,天真可愛,把紅領巾系在他脖上,向他敬禮。他兩頰映著紅光,和台下孩子們一起鼓掌。首長們,同志們,八十年代的大學生們,八十年代的中學生們,紅領巾們,我要講的第一句話就是,人在任何時候都要有崇高的理想。人有理想才不同於動物,不同於豬馬牛羊。讓你當沒有理想的人,願意嗎?可能有的年輕人玩世不恭,會說:那有什麼不好?這時,我就會又問他一句:讓你當豬馬牛羊你願意嗎?他說了:我當然不願意。(台下一片笑聲。他感到自己講話的風趣。)一個人沒有理想,和豬馬牛羊有什麼差別呢?人的理想,第一,要和歷史必由之路結合在一起,這樣你的理想就有了科學性;第二,要為大多數人謀利益,為勞苦大眾服務,這樣你才是崇高的人,有道德的人。我從1957年被打成右派,到1979年平反改正,二十二年中我被批判過幾百次,「文革」中被揪斗遊街無數次,又被勞改十五年,戴過三十斤的高帽子,吊過五十斤的鐵牌子,打斷過肩胛骨,打壞過左腎,打掉過四個牙,幾天幾夜餓肚子,關在死牢里沒人管,我喝過自己的尿,吃過自己棉襖里的棉絮,右腿在勞改時被翻倒的馬車砸斷過。1959年在農村勞動時,和一個農村姑娘結了婚,1967年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判無期徒刑,妻子又被迫離了婚,真所謂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可今天,經過這樣的二十二年,我五十多歲了,還要做個有理想的人。月光下,兩個中學生在黑影憧憧的陽台上說話,一個男一個女。這是西院的北房,大院內惟一的一幢二層樓。樓下住一家,西院五號。樓上兩家,六號,七號,原來橫貫二層樓的長廊陽台也被花格木條牆一隔為二。男孩是六號的,女孩是七號的。「宇宙真是大爆炸產生的?」女孩問。「是。」「那爆炸前是什麼?」「爆炸前就沒這空間。」「真不可思議。……宇宙年齡多大了?」「一百億到二百億年吧。」大四合院內,只要一關房門就各管各家,井水不犯河水。你是吃也好,喝也好,吵也好,打也好,摟也好,抱也好,別人聽不見看不見就都是自己的事。可一到院里,公共的事了,就有矛盾了。第一大矛盾是空間的爭奪。「軟空間」還好說,你家鬧架了,開錄音機了,聲響了,吵了我啦,我也沒轍,無形的侵犯,誰也沒法說。大老粗了,不怕亂,我喝我的酒,扇我的扇,光脊背上流大汗,念書的,喝墨水的,除了皺皺眉,塞上點耳朵,也只有倒憋氣,三班倒睡覺的就得久經鍛煉,練出睡功了。「硬空間」就動真格兒了,誰也不讓誰。我家是一間房,這間房前的寬度都是我的;我家是兩間房,兩間房前的空地都是我的;三間房照樣。你我相鄰,就以隔牆中線為界,你是你的,我是我的,絕不相占。我要蓋廚房,在我的寬度內,我要種花,也在這領地內,我要堆什物,不能伸一根木頭棍去你那兒。有的人家還用磚碼出半人高的牆來,圈出自己的領地。碼的時候,左右鄰居明白你的意思,從跟前過著,臉上裝沒事,心中卻罵著:誰他媽要佔你的地兒,瞅你分明得?你和他見面也要尷尬兩天,嘿嘿地乾笑笑。過了這一陣也便淡忘了,又融洽了,發現還是隔開來清靜。空間的爭奪主要在寬度上,至於在深度上,有個約定俗成的界限。東房人家蓋的廚房,西房人家蓋的廚房,中間的距離總要差不多吧?得走個人,過個車,晾個衣服吧?你蓋廚房,我圈領地,相互都瞄著呢,結果東房人家的廚房外牆在一條直線上,西房人家的廚房外牆也在一條直線上,東西相等,在院中夾成個筆直的甬道,倒也符合美觀。至於高度,一般沒關係。你要蓋得高,得有磚有料,不那麼容易。太高了,先遮你自家的窗亮。三維空間的爭奪最後成了定局,誰也不犯誰。可是,你一旦搬走,左右鄰居就會乘機把地兒放一放,他把廚房加寬點,我把圍牆外移一點。過兩天新戶搬來了,人生地不熟,就住下了,還和左右鄰居熱熱乎乎拉呱。他住了一陣,也要蓋廚房了(舊廚房照例叫舊住戶拆走了),這才忙著備料。有辦法的,卡車嗚嗚地來,塵土飛揚地卸,一天就齊了,弄得滿院人眼紅心酸,都想到自己蓋廚房的艱辛了;沒辦法的,備一兩年的也有。然後也就明白:左右鄰居侵吞著自己的地方。不過成了定局的事,也就不能更改。尤老鼠住東院四號。他是老住戶,所以,雖然只住一間房,房前占的地兒卻寬些。右邊擠了譚秀妮兩磚寬,左邊擠了竇大媽一磚地。可他還沒個像樣的廚房,只有一個遮雨的爛棚子。尤老鼠有尤老鼠的辦法。他姓尤,大名富貴,二十多年前,在廠里業餘演京劇《十五貫》,他唱了一回婁阿鼠,就演變成了尤老鼠這綽號。長得又像;矮瘦,駝背,剃個禿頭,尖頭頂,走路東張西望,腳步匆匆。人們當面叫老尤,背後叫尤老鼠,客氣了叫尤大哥,開玩笑了叫尤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