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下卷・第二章(3)
每天下班了,他自行車後面馱兩塊磚,都是路過工地「撿」來的。若是叫人碰上了,我是回家墊墊箱子。哪個工地沒這點通情達理?碰不上,一天兩塊,一年就是七百來塊。還嫌慢,每天早晨蒙蒙亮又出去遛彎了,回來,雙手大大方方平托兩塊磚。幹嗎呢,尤大哥?練練胳膊勁兒。他答道。磚在房前越積越多,怕人偷,碼得齊齊的,三垛,三千整。零的,還攢著第四垛,上面蓋著爛草袋,不防君子也防小人。老婆不上班,前後左右也替他看管呢,丟不了。水泥呢?沙子呢?大院的廚房有三等,一等的是水泥沙漿砌牆,二等的是白灰沙漿,三等的是黃泥砌牆。他憋著勁兒要蓋一等的。慢慢攢吧,老辦法。兩個塑料袋,下了班,多繞點路,今兒過這個建築工地,明兒過那個施工現場,一袋沙,一袋水泥,誰看見了也不計較他:這一點,像稱鹽似的,就夠回家補個牆縫嘛。積少成多,一天五斤水泥,八斤沙,半年下來,水泥就有一千來斤。一百斤一袋,十袋了。足夠了。砌牆根本用不了,還可以抹水泥地面。對,就來水泥地面,高級再高級。他在院里走著,一家家廚房前聊著:做飯呢?吃啥啊?眼裡卻把廚房上下考察了又考察。多是土地面,也有磚地面,水泥地面的只有三四家,他要超過他們呢。你那廚房啥時蓋啊?他點頭哈腰:早呢,料還不齊全。磚是明擺著。沙子是倒在棚子里,磚圍成的池子。水泥呢,貴重,進了屋了。牆角黑洞洞的有兩口大缸,倒在裡面了,蓋上蓋兒了——那玩意兒怕潮。每天回家,打開缸蓋兒看了,滿囤囤的水泥面,像過去香爐內的香灰,又細又面,捏在手裡別提多親了。看見院里的男女老少在窗前過著。一個人躲在暗處,靠在這胖胖的大缸上,手深深插入水泥面中,涼絲絲滑膩膩,真美。沒有人看見他,這是他的財富。到時候一蓋廚房,把這水泥都用了,真有點捨不得呢。沒關係,用完再往裡續。沒用了續什麼?沒用也攢著。每天把塑料袋一傾,水泥呼啦倒進缸里,已成了他的快樂。尤老鼠啊尤老鼠,你可真成老鼠了。當老鼠有啥不好?當老鼠再自在不過了。每天把吃食往窩裡叼著,躲在暗窩裡守著成堆的吃食,反反覆復觀賞著,美得很。缺的東西還多呢。白灰呢?抹牆不用白灰哪行?木料呢?梁,檁,椽,檁、椽上要鋪的一層木條呢,蓋房頂的石棉瓦呢?還有門窗。門窗他都要做像樣的。可不能像那些人家,隨便一個爛門,破板條釘的,一扇爛窗,塑料布蒙的。他的廚房門,要正正規規,八十厘米寬,一米八高,裡外拉手,上邊玻璃,下邊木板。門上邊還要有扇三十厘米高的、上下開的活窗,掛鉤一支,風斗似的,通風。窗戶也要像樣,裡外雙口,外面雙開玻璃扇,裡面雙開紗窗扇。這都要一點點想辦法,難就難在要不花錢多辦事上。他哪有那麼多錢?還要養活一個上初中、兩個上小學的兒女。他一次又一次丈量著房前的領地,計劃著。房寬四米,加上自己往兩邊擴占的七十二厘米,一共寬四米七二。長是死的,三米,和鄰居們找齊,房門雖不在房中間,可也不在最邊兒上,躲開門,在窗下蓋廚房,最多只能兩米五十寬。廚房面積六七平方米,太小了,不氣派。他野心不止這點。乾脆把自己整個房前包起來,蓋間四米七二寬、三米深的大房。他都要「二四牆」(雙磚牆,二十四厘米厚),結實,刨去兩面牆,還有四米一二,中間再隔道牆,「一二牆」(單磚牆)就夠了,內寬整四米。一半是兩米寬的廚房,一半是兩米寬的門廳,放上一對沙發,多像樣。自己原來的房子套在裡面,正兒八經成卧室了。來了客人不用往裡讓了,他在卧室里藏放什麼東西也不怕別人看見了。這一蓋,大院裡頭一號,可這料就還差得多了,簡直不敢想了。怕什麼?咬咬牙,再攢上兩三年。他早出晚歸,跑來跑去,一塊磚、一根木條地往家叼東西。有時被建築工地的人認出來了:你怎麼又來了?他便一副苦相乞憐求人。颳風下雨,他淋得像個落水的灰老鼠。他的三角眼這兒瞅瞅那兒瞅瞅,看見沒人,就把修路工放在路邊的一塊兩米長的木板夾到了自行車後座上,一溜煙往家騎。拐彎被路邊郵筒掛著,摔得鼻青臉腫。掉了兩顆門牙,連血帶牙吐到地上,抹了一把,回頭張望一下有無追兵,又推著車跛著走了幾步,一咬牙騎上了。大院里廁所的牆斜了,快坍塌了,修繕隊運來磚修,他上去和人拉話,還熱心地送壺開水過去。中午,熱炎炎的大院里人們都躲在家裡,他一瞅沒人,抱上一摞磚就往回走,腳步又急又重,冬冬冬。左右窗戶里有沒有人瞅他?不知道。院里有人上廁所,停一停。人走了,他也裝模作樣上廁所,拿著手紙,目不斜視地走進廁所。看看沒動靜,賊溜溜地再望望,一哈腰抱上十塊磚就往回走。一塊磚五斤,五十多斤,夠沉的。可沉得他舒坦。放下,碼在自家的磚垛上,蓋上爛草袋,然後再看看,能不能去第三次。天黑了,人們都關燈睡了,他還在自家的門前忙碌著。這兒已經堆積如山了。他鑽在山裡整理著。木板、木條要一捆捆捆好,要不別人會順手牽羊。砂子多了,原來的磚池盛不下了,要加高一些。水泥,家裡的兩口大缸滿了,想了想,在做飯的棚子下用磚又壘了個池子,墊上防潮的油氈,往裡倒。還有各種東西,鐵絲啦,瓦啦,破帆布啦,席子啦,蓋起房來都有用,都要理好。左鄰右舍早早晚晚聽他嘩啦嘩啦地折騰忙乎,下大雨了,他更是東捂西蓋。人淋透了,老婆心疼他,為他撐傘,他吼了:我不用你,快回去給孩兒們做飯,他們吃了還要上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