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五章(3)
讓我回家?我不回家。我要找導演。電影廠里我熟悉。我自己就能找著。直筒筒的樓道,她獃獃地、遲疑地往裡走。上邊,一個細長的長方形;下邊,也是一個細長的長方形;左邊牆是長方形;右邊牆也是長方形。一洞洞門緊閉著。四條長方形延伸到盡頭,對面,遠遠的是一個正方形。她一步步朝那正方形走過去,每次走到那兒就算到了頭。然後再上二層樓,三層樓。上下左右的長方形在變短,前面的正方形在變大。一個可怕的東西(不過是個大衣架)立在門口,它猙獰地晃動著,像條大章魚——銀幕上,一條巨大的章魚遮天蓋地迎面撲來,一條條蛇形腕足向她盤旋伸來。她恐懼了。她要轉身。她不能轉,她要當演員。林虹被剛進樓的鐘小魯叫住,他給她送煤油爐來了。不想吃食堂就自己做,樓里的廚房只有兩個煤氣灶,很難擠上用——他笑著說。我先領你在廠里各處轉轉,熟悉熟悉。攝影棚待會兒再去。去了也一時開拍不了呢,還要準備一陣。那個精神病——林虹擔心地看著那個叫胡芳芳的小姑娘怯疑疑的背影——不用管她。對精神病的過分關心只會給他們造成痛苦。他們有他們的思維方式,讓他們按他們的追求行動就是給他們幸福。就像讓咱們按咱們的方式自由行動一樣。不同思維方式的人不要互相干涉。要是精神病患者硬性干涉你,你受得了嗎?你干涉她也一樣,她也受不了。「你這算什麼哲學?不干涉可以,可不該捉弄人家啊。」林虹說。剛才那一幕實在太醜惡了。「我這是自由哲學。」鍾小魯搭訕地笑笑,把煤油爐放在桌子上。這是二層樓上林虹和卞潔瓊合住的房間,兩床,兩桌,兩椅。「鍾小魯。」走廊里有人喊。「好,來了。」鍾小魯應聲出去,一會兒便呼嚕嚕領進一幫子扛著相機、閃光燈的人。「他們都是攝影記者。這位是《大眾電影》的,這位是《中外銀幕》的,這位是《電影晚報》的,這位是咱們廠的。我把他們聯繫來的,給你照相。」鍾小魯介紹完,又解釋地一笑,「我們總要為我們的明星宣揚一下。」林虹並不窘促,但稍感猝然。被這麼雪亮的燈光照著,被這麼多鏡頭注視著,這就是她現在也是今後的地位。她既感到興奮,又隱隱的厭惡。她生性不喜歡被人窺視,而現在,眾目睽睽,她的一切都將被公開展覽,這和在古陵農村的清寂生活反差太強烈了。耀眼的鎂光燈還在視網膜上殘留著暗紅的印象,剛剛拉上房門,樓道里的大聲喧鬧又把鍾小魯引了過去。三個四川作者,一個年長,兩個年輕,合作改編一個電影劇本,因為一個細節上的爭論鬧得面紅耳赤。年輕的,三十來歲的一個叫智彬,二十多歲的一個叫肖建,兩人一條戰線,指著年長的:「你這純粹是小家子氣。女人氣。」年長的,五十來歲,叫曲哲夫,胖胖的戴個眼鏡。平時綿善溫和,敦厚長者,現在也漲紅了脖筋:「讓我執筆,我就是這樣寫。你們根本就不懂電影。」鍾小魯最善於勸架,他溫乎乎地說道:「又開內戰了,有意見不會從容點談?這麼熱的天,也不怕中暑?」又敦厚地笑笑,「老曲還沒吃飯吧?行了,智彬,肖建,你們先到外面涼快涼快,讓老曲吃飯吧。飯早打回來了吧?」「勸散是勸架的最好辦法,散了也便不吵了,不散再勸也沒用。」鍾小魯對跟著他一塊兒下樓的林虹解說著。「鍾小魯。」隨著後面很急很重的腳步聲,又有人在追著叫。鍾小魯停住,轉身招呼:「洪軍,今天就走?」他願意更多的人喊他,找他——在他陪伴林虹時。追上來的是位個子不高的軍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他滿身負重,前背後扛,一臉憤怒。我今天不走怎麼著?你們廠通知我,再不走,明天開始收住宿費,一天十塊。趕我走,給新來的作者騰房間。電影廠真不是東西,誆人來的時候,說得天花亂墜,又是信邀,又是電催,最後是人請。我放下小說來改劇本。改了第一稿,不行,又改第二稿,還不行,還要我改。我想了想,已經耗三個月了,不要前功盡棄,又改第三稿。導演還是通不過。我為它花了四個月時間了,總不能丟掉吧,行,咬咬牙再改。可改來改去,導演也不來了,找都找不見了。他又去外地抓別的本子了。一個導演手裡同時抓四五個本子。我們這些小作者任他們扒拉,任他們涮。我出來六個月,什麼也沒搞成,回去怎麼交待?連老婆都沒臉見。她左一封信祝我成功,右一封信相信我成功,見了面我說什麼?我本想另寫一個本子,無論如何搞成一個再回部隊。可這兒攆開我了,真他媽無情無義。(讓他馬上走,廠里通知的?看著招待所的小服務員,他愣了。你總不能老住在我們這兒啊,我們這裡是專為改劇本的作者留的房間。他難道不是被請來改劇本的嗎?誰讓你們通知的?這你就不用問了,你自己不自覺,廠領導又不好當面和你說,只好我們說了。他立在那兒,嘴唇都氣麻了。一輩子沒受過這種侮辱。……)「你別在意這些。電影廠亂鬨哄的,處理事情難免不周到。」鍾小魯息事寧人地笑笑,「你現在去哪兒,機場?廠里派車了嗎?讓你在辦公樓門口等?我送你過去,來,我幫你提兩件。林虹,咱們先送送洪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