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七章(1)
星期一早晨,靜了半夜的黃家大院又響起趙世芬的罵聲:「管我去哪兒呢,我值夜班去了,怎麼了,你不信?不信去飯店調查。我就是沒值夜班你管得著嗎?我跳舞去了,跳了通宵。我有這自由。怎麼,不許呀?」她在擁擠不堪的小屋裡摔摔打打地罵嚷著。衛華坐在床上垂著頭,硬頂著這傾盆大雨夾冰雹。他通宵沒睡,眼睛已熬紅。「你是不是去中東街了?」過了好一會兒,在趙世芬跳罵的間歇中,他低著頭又問了一句。這是他問的第二句話。第一句話是:「你這一夜到底上哪兒了?」趙世芬這次愣了一下,眼睛眨著直直地看著他。三秒鐘一過,她又氣勢洶洶地嚷開了:「你管得著嗎?我去中東街、中西街、南街、北街,我願去哪兒就去哪兒。」因為感到自己聲音有些氣虛,不壯,她索性扯開了臉:「我就是去中東街了。咋了?我跳完舞到別人家過夜去了。你還想說什麼?說我和別人胡搞是不是?就算我胡搞了,你想咋?咱們離婚。我早就想離婚了,離。趁早離。……」衛華頭垂得更低了,下巴要貼著前胸了,看著襯衫第三個鈕扣,目光變得模糊了。此刻,傾盆大雨不是砸在腦頂而是砸在後腦勺了。脊背被砸透淋酥,他像一條被吃光肉的魚,只剩下連頭的一根脊骨,栽在海邊的沙灘上,垂著頭在風雨中孤零零地擺動著。滿院子的人都屏著氣靜聽趙世芬的高聲叫罵。春平和曾立波,因為房漏,搬到隔壁放什物的空屋裡住,只和衛華夫婦的住房隔一牆,聽得格外清楚。隔壁乒乒乓乓摔打東西的聲音響得震耳。兩人看著震得往下掉灰的牆相覷無言。「是不是去勸勸?」春平低聲說。「這次哪能勸?」曾立波搖了搖手。春平不說什麼了。趙世芬昨晚的事太不像話了。秋平和梁志祥站在自己房間的窗前,隔著紗窗看著院子對面衛華的房間,靜默不語地聽著。趙世芬的罵聲越來越潑,整個院子的窗戶似乎都在震裂。秋平垂下目光看著自己的鼻尖。無論如何不能在這裡住下去了。再難,也要想法搬出去。小華上中班晚睡晚起,也被罵聲吵醒。他睡眼惺忪地開門探出頭想嚷一聲,一聽趙世芬今天的罵語不對,便愣了會兒,砰地把房門又關上了。黃公愚昨天折騰了一天,晚上才神志清醒過來,吃了葯睡下了,早早就被吵醒。這是怎麼了,家裡又出什麼亂子了?他走到窗前想喊夏平,但滿院子被趙世芬的罵嚷聲統治著,他喊不出,張不開嘴。祁阿姨買菜去了。冬平早起出去溜達。夏平、平平並肩站在窗前聽著。為照顧父親,夏平昨天熬到後半夜,此刻一副茫然無措的神情——家中出了這等醜事,太丟人了。平平綳著幾百根神經,緊張地諦聽對面傳來的聲響。是她最先了解到這件事,又把情況告訴了大哥。……早晨五點鐘,天上布著鐵青的陰雲,街上一片青灰色,如冷調子的畫。黃平平領著衛華騎車到了中東街,在一幢樓前停住,兩輛車放在一邊僻處。就是這套房子。黃平平指著一層的一個窗戶,拉著窗帘,黑著燈。一幢幢樓都在黎明前沉睡。遠處傳來洒水車丁丁當當的聲音。許久,那個窗戶燈亮了,天藍色窗帘上影影綽綽晃動著兩個身影,似乎能聽見一男一女壓低的嬉笑聲。旁邊一扇小窗的燈也亮了,大概是廚房。聽見水龍頭嘩嘩放水的聲響。又不知過了多久,聽見關門開門的聲音。黃平平拉著衛華閃到一垛青磚後面。這時天已明了,周圍有人行走,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懷疑地回頭掃了他們幾眼,提著籃子一跛一跛地走遠了。單元門嘎啦啦一響,出來一個男的,衛華認得:是顧曉鷹。只見他左右張望了一下,回頭打了個榧子。甩著頭髮步伐匆匆地出來一個漂亮女性,臉一照,是趙世芬。衛華的血一下湧上臉。看見顧曉鷹涎著臉湊在趙世芬耳邊說了句什麼,趙世芬哼地撇了一下嘴。顧曉鷹笑了,在趙世芬臉上擰了一把,揚手輕輕說了句拜拜,兩個人便一東一西分開走了。黃平平推衛華,讓他趕上去堵住趙世芬。衛華兩腿發軟,不敢。那咱們先回。黃平平說著就同衛華騎上了車……一個房間里在罵,幾個窗戶里在聽。四合院內卻空蕩無人——沒有人到院子里來,任憑罵聲迴響。「這個家我早呆夠了。」趙世芬罵夠了,女兒也醒了,哭了,她便料理著女兒,出出進進到了院子里。各屋的門過了一會兒才陸陸續續打開,人們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開始了早晨的忙碌。所有的人都不說話,都垂著眼來來往往忙自己的事,都不敢正視趙世芬。倒像他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似的。惟有趙世芬趾高氣揚、腳底生風地進進出出著,想進廚房就進廚房,想用水管就用水管,想摔門就摔門,想潑水就當院潑水,想罵兩句就罵兩句,人們都躲讓著她。我就是這樣。不想過就離婚。我什麼都不怕。這輩子啥都見過。盯梢?哼,下毒、捅刀子都嚇不住我。我對得起你們黃家。你們黃家給過我什麼好兒?哼,都不敢正眼看我,我敢正眼看你們。看著他們一個個垂眼避讓的怯勁兒,她心中生出一種惡來。她看不起他們。她要讓他們難受難受。她旁若無人地端著盆,水龍頭開得嘩嘩響。刷牙漱口,水噴得呼呼啦啦。她想怎麼著就怎麼著。你們從此就不要抬起頭來。怕我,不願沾我,我走到哪兒你們就得讓到哪兒。你們是河邊的草,腳到哪兒,你們就往兩邊倒到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