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七章(2)
兒媳做下這等醜事,兒子這等窩囊,這家是再不成家了。黃公愚氣得胸口直堵。吃過早飯,兒女們紛紛走了。夏平呢,叫了也不馬上來,越來越不像話了。剛要再張嘴,夏平已在面前。你忙什麼呢,一早晨也不見你?他怒氣往二女兒頭上發。「這不是來了嗎?」夏平溫和地說,她開始收拾父親的卧室和客廳,「爸爸,我想明天開始上班了。」「什麼?」黃公愚如雷轟頂,「那,那,那這個家,誰管?」他看著女兒,嘴哆嗦著。夏平在北京圖書館工作,差不多一直請著假在家裡。夏平疊完被子,拍松枕頭,抻平床單,又整理著父親亂放的衣裳,一件件掛進大衣櫃,忙個不停,沒理會他。黃公愚嘴的哆嗦由上至下傳到手,傳到腿:「是不是沒出成國,就不高興了?」他看到了大衣櫃里掛的西服。夏平又從裡屋忙到客廳,收拾著茶杯、藥瓶和零七碎八。「沒有。」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顧上似地答道。「那你為啥不願在家裡了,是不是爸爸脾氣不好?爸爸以後不發脾氣了。」黃公愚抖抖地跟到客廳,直直地盯著女兒。他平時對夏平太粗暴了。如果夏平去上班,這個大院早晚就是馬蜂窩,白天就是沒聲沒響的大空院。祁阿姨再一上街買菜,他只能面對一個冷冷清清、與世隔絕的世界。每一扇門都緊閉著,每一扇窗都獃獃地睜著冷眼。他和誰說話?要喝水呢,吃藥呢,要找書呢,研墨呢,要商量事情呢?舉目無人。此刻,他才真正感到了二女兒的重要。沒有她,他會像段干木頭在死寂中朽掉。「你為啥不願在家裡了?」他獃獃地盯著女兒。女兒的一雙手那麼細敏,那麼優美,那麼有節奏——像是彈鋼琴,流水般在房間里移動著。移到哪兒,哪兒的髒亂就化為整潔。床被收拾得那麼舒服,桌子被收拾得那麼舒服,沙發被收拾得那麼舒服。他就像是那床,那桌,那沙發。他躺在那兒,任憑女兒在他身上收拾。他感到女兒綿軟善良的雙手在他身上移動著,那麼熨帖。他迷迷糊糊地躺在了床上,他昏厥了。女兒在一旁守著,照料著,她的手摸著他額頭的溫度……女兒收拾完了,轉過身來。他一驚,迷霧,眼前一片清晰。「爸爸,難道我就總這樣呆在家裡嗎?」女兒看了他一眼,拿起空暖壺去對面廚房了。夏平走了,他扶著門框呆望著,院子里白光刺眼,背後客廳里陰涼沁著脊背。房子太老了。他此刻站在光明與黑暗的分界面上,人被一分為二。他的臉、前胸、肚皮,是白的、熱的;他的後腦勺、脊背、臀部都是黑的,涼的。趙世芬罵嚷完了,忙乎完了,打扮完了,把小薇侍弄完了,便送她去託兒所。她漂漂亮亮,牽著又乾淨又惹人愛的女兒走在街上,心情頓時開朗。污糟糟的院子被她甩在身後,你們願煩願惱就煩就惱吧,她要快樂。外面陽光燦爛,街剛灑過水,走著舒暢。行人都橫過目光來打量,男人看她的臉,看她的胸,女人看她的衣服,看她的髮式,還看她的女兒。她的女兒是好女兒。多白,多漂亮。跟媽媽再見。她俯下身,在託兒所門口和女兒告別。媽媽再見。女兒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招著小手。阿姨站在女兒身後沖她微笑著。好好聽阿姨話。她囑咐著女兒,這也是對阿姨微笑的回報。她一邊走一邊高興,臉上漾起春風,腳底下有著彈性。她,作為漂亮的女性,作為體面的母親受到了尊敬。突然,她腳步澀滯了。早晨和顧曉鷹分手的情景,與衛華吵鬧的情景都浮上眼前。「破鞋」這個詞,連同一雙雙女人的白眼都閃現出來。那嘰嘰喳喳的交頭接耳就在身後,她邊走邊回了一下頭,衚衕里白花花的牆壁,一個人也沒有。白牆上一方小黑板,粉筆寫著:開展模範家庭評比活動。模範家庭?呸。她快步朝前走。那嘰嘰喳喳的議論如跟在身後,如無數把尖銳的小刀。她又哼了一聲,心中生出狠毒來,也立刻有了一把刀。黑刀脊,白刀刃。她的刀更快。她覺得那刀把在她心裡,刀越長越大,刀刃划著寒光閃閃的弧形。她什麼都不怕。她繃緊嘴,兩排牙齒輕輕咬住。她的牙也是鋒利的。她可以用牙,用手,用心中的刀去咬、去撕、去殺。誰家的一隻小貓上來糾纏她的腳,她輕輕一踢,就連滾帶爬到一邊去了。她到了飯館。今天她輪休,可以不來。但今兒發工資。她愛錢,不願隔夜領。和男的女的都笑著打完招呼,收起錢包,她便閃著身躲著四處的油膩上了街。真該換個單位,不知顧曉鷹會不會真幫這個忙。調動了工作,又怎麼著?和衛華離婚?衛華會提出離婚嗎?她提?和顧曉鷹的事張揚開,她會是什麼名聲?不離婚衛華不敢張揚。女兒又怎麼辦?她調到了高級賓館管業務,不,調到文藝單位。每天像機關幹部似的看看書報,聊聊天,拿著紅的、黃的、綠的門票去參加各種舞會、宴會、招待會。坐著小車,像顧曉鷹領她去的那樣。她不必在小飯館受煙熏油嗆了,她可以里裡外外一身水亮,可以上下班不再換衣服,她不必再擔心身上的油煙味在舞會上暴露自己的身份。她會到處受到男人的青睞,到處接到他們的邀請——當然都是北京飯店、莫斯科餐廳、全聚德烤鴨店這樣的高級地方,和他們舞到深夜,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