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八章(5)
「紅紅,你怎麼了?」母親聞聲進來。她直愣愣地看著前面。粉身碎骨的她變成千萬塊美麗的血肉向四面飛散著,整個城市都被炸碎了,在宇宙繽紛橫飛著。我已經死了,我已經摔碎了,你們也死了,這個世界都炸碎了,要等待重新組合了。過一百多億年,又有一個新的太陽系,再過四十億年,又有一個新的地球,再再過一百萬年,又有新的人類社會。我沒有說胡話。你們才是神經病。你們所有人都在胡說八道。你們的臉在假笑,你們的嘴在說假話,你們假裝著握手,你們沒有說過一句真話。我過去和你們一樣。現在我清醒了,我這樣輕鬆極了,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罵就罵。人們都怕她,都哄她,都由著她發脾氣,都看她臉色,她不用看別人臉色,(這是多輕鬆的事情。)不用回答別人問題,(這又能卸掉多沉重的負擔。)不用解釋自己的任何言行舉止,一個人每天為這數不清的解釋,有多麼勞累緊張。為什麼要笑,為什麼皺眉,為什麼臉色悒鬱,為什麼眼裡看不見人,為什麼穿這件衣服,為什麼不想看電影,為什麼這樣看他,為什麼那樣看她,為什麼和他一塊兒走不和她一塊兒走,為什麼又為什麼。現在都不用回答了。她這一下如釋重負。她要鬆開捆了多少年的繩索,任意伸展自己的身心。媽媽,干你的事去吧。我剛才有點幻覺,見有個大鐘擺在天地間擺。現在清醒了。我神經很正常。只要你們別纏我。你們成天有數不清的問題問我,十幾年來,把我問煩了。你們以後少管我,我就不會歇斯底里了。我現在比一般人更清醒。我就是怕你們問,在家裡問,到班上問,從小問,大了還問,口頭問,書面問,問題多得沒完沒了。你們管我呢,我想怎樣就怎樣。可能有人看我可笑,我還看你們可笑。你們人人都在忙碌,都在鑽營。有多大意思?就說你吧,媽媽,幾十年來你扮演了一個多可笑的角色?你和爸爸每天晚上研究形勢,研究人事關係,研究對策,不就為那點地位?哼,你也承認?十幾年前,你把范丹林關在門外,今年你又一而再地寫信請他來,不是勢利眼?你仔細看看自己,像小老鼠一樣跑來跑去,不可憐、可悲、可笑嗎?好了,是媽媽不好,媽媽糊塗。所有的人都糊塗。她突然感到什麼,急忙走到窗前拉開了窗帘。范丹林走完最後一個來回,手插在褲兜里站住,似乎在想什麼。停了一會兒,沒再轉身,略低著頭朝遠處走了。忙了一天,總算一切準備就緒,只等明天西德記者希恩斯來訪。范書鴻鬆了一口氣,剛坐下,電話來了,是歷史所黨委辦公室來的。因為希恩斯患病,未能來中國,他這次訪華計劃取消了。對范書鴻的採訪自然也取消了。聽了這個消息,全家人一時都靜得沒話了,相視著,心理休克了。「這倒好,白白給咱們解決了房子問題。」過了好一會兒,范丹妮打破靜默諷刺地說。「那你的黨籍問題呢?」又過了好一會兒,吳鳳珠問。范書鴻也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他第一次感到心中有了諷刺的冷意。這時,有人敲門。是住在樓上的鄰居,四十多歲的一位中年女性,與吳鳳珠同在心理研究所工作。她禮貌地笑了笑:「老岳讓我告訴您,今天所里開會研究,已正式批准您的退休申請,明天他們來家裡看您。」我什麼時候提出過退休申請?吳鳳珠的手哆嗦起來。有關退休的一些具體手續,為照顧您身體,所里也會專門派人來家裡辦。再沒別的事了?沒了。這就是說,她要退休了,入黨根本無望了。來客拉門走了。吳鳳珠心慌頭暈,天旋地轉,倒在了眾人急伸上來的手臂里。紅藍兩瓣的花,深紅一半桔紅一半,深藍一半天藍一半的花,還在陽台上浴著黃昏靜靜地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