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蒙手把肉與寧夏手抓肉
老牙多年以前,在內蒙沙漠里,殘陽落盡,夜幕在天邊開始扯上來了,有五個穿著油污工服的小夥子,拎著安全帽和手套,飢腸轆轆地走進一個叫陶利的蘇木,我是其中之一。因為野外施工上銜接問題,我們一整天沒有吃過東西。蘇木里沒有別的,只有羊肉,走進一家腥膻油膩的飯館,院子里一蒙人蹲在地上殺羊,皮恰要剝完。用刀剁成三五斤的大塊,下鍋煮了,上桌來,是放在白瓷臉盆里的,一人一塊,盆子就空了;老闆嘩啦一聲給桌上倒了一捧生蒜,有個要醋的,老闆給端來半碗。那時剛參加工作,還沒吃過羊肉,據說很多人第一次吃羊都要皺眉頭的,但我沒有,實在是餓極了,雙手把牢骨頭兩端,半拉臉扎進肉里,氣已不出,哪還有功夫做愁眉狀。半個小時,我們把那隻羊吃光了,由此開端,羊肉當無不食。這就是內蒙的手把肉,做法簡單,野風原味十足--白水煮了,用手抓著吃,也叫手扒肉。煮的時間一定要短,半個多小時,且要白煮,不加調料,而出鍋咬開,骨縫還帶有血絲。蒙人說時間短好消化,時間長就老了,有道理,其味不失,新鮮可口,且並不難嚼。茹毛飲血和這差不多吧?把大塊生鮮血肉投入開水白煮,燙去血腥,肉絲張開,吸飽水汽,正在嫩鮮時刻,馬上出鍋,恰到好處的火候,也是恰到好處的味道。出鍋后翻來掉去撒些細鹽,肥腴咸香,叉開十指吃得滿腮油膩,再喝兩大碗紅茶,鼓腹而出,志得意滿。手把肉在蒙語里叫烏蘭伊得干,烏蘭是紅色,伊得干指食品--牛羊肉性熱,味香風野,是紅肉,而豬肉冷寂寡味,乃白肉也。手把肉也有斯文吃法,在蒙古包里高坐,面前一個紅漆托盤,壘一堆肉,拿腰刀割了來吃,一邊用銀碗喝酒,聽身後蒙族女子唱歌,快意如此,人生大可了無遺憾了。寧夏手抓肉也是大塊朵頤,簡稱手抓,隨便哪家回族飯館,進去問問,大都有賣的。但並非白煮,而是加了回族特有的調料,煮的時間也長。靠近吳忠有個毗鄰公路叫白土崗的小鎮,有家飯莊專賣手抓,凌晨殺羊,一殺十幾隻,哀號遍野,草木萋萋。一羊劈成四塊,每塊帶腿,入大鍋煮,出鍋以手揉鹽入味,以快刀斬成條狀裝盤,蘸蒜丁醋水,其味甘美香郁,肉爛骨利,食之愈多,思之彌深。十點多開賣,十二點前後達到**,門外車輛挨挨擠擠,直排出百米開外,稍稍腳步慢的,到一兩點以後,就無法供應了,而中午殺的第二撥已經開煮,沒事的盡可喝茶,聊天,等待。此家飯莊手抓香在哪裡,秘訣無人知道,據傳說,選羊很重要。同一群羊,味道並不一樣,需上前觀看走姿,察看毛色,用手在胯下肋條揣摸幾把,還要踢踢後腿看它的反應。這家飯莊有個回民老頭專門識羊買羊,工資最高,而飯館的生意之好令人咋舌。有個寡婦,家貧無業,專在飯莊翻羊腸子淘洗,不取工資,惟收集腸衣去賣,三年,買了一套房子,遂開始僱人洗腸子,當起了老闆。蒙族的手把肉發展到極致,就是羊背子。羊背子,就是全羊,《蒙古秘史》記載,成吉思汗平定天下,大宴功臣,在紅漆桌上放的就是羊背子,蒙語叫烏查,此宴也叫烏查之宴。整隻羊在鍋里煮,需要多大的鍋?而要裡外皆熟,無一塊生肉頑肉,需要怎樣不斷翻煮的手藝和掌握火候的技巧?有人說,需要兩個壯漢站在鍋台上,抬一根木杠,吊著羊煮,想來不易翻身,不是煮,倒是涮了。見過拿著七尺長的三股鐵叉在鍋里翻攪半隻羊的場面,叉把被壓得彎如新月。烏查之宴上主人會親自操刀,以庖丁解牛的刀法將整羊解成幾十塊,再碼成原樣,把刀遞給客人取食,蒙人好客講禮,遞刀子給客人,一定是刀柄在前,絕不做出刺殺動作。烤肉新疆最好,手抓以寧夏為妙,大概是真的,而白土崗手抓中的極品,竟然敗落了。前不久去寧夏,在離白土崗幾公里的地方,與朋友說午飯去吃手抓,朋友大叫:千萬別去,其手抓的味道已不能恭維,現在門庭冷落,路斷人稀,一天一隻羊的生意,就差關門了。正自感嘆其興也忽焉敗也忽焉,朋友抓起電話,說:訂10斤脖子,中午11點40去取。問之,原來吳忠西環路開了一家手抓肉,專賣手抓羊脖子,生意火爆,車輛幾乎把環城路壅塞了。午飯落座,司機恰好開車取回,拳頭樣的大塊,倒進大盤子,鹽碟也已上來,以手擎來一塊,撒些鹽末,屏住呼吸,咬掉一口,比當年白土崗鮮嫩有餘,香味濃郁--難怪它要倒閉。羊脖子肉細,但椎骨嶙峋,非煮得極爛方能吃得,他們也是天剛亮就燒鍋吧?他們的羊脖子自何處來?不知有多少肉市和屠宰場在為他們服務!大塊羊肉,好吃至此:有一同事,三十郎當,單身未娶,膀大腰圓,嗜羊如命,三天不聞腥膻,見了別人的羊皮襖都垂涎三尺。野外施工,多無聊寂寞,玩撲克為每晚必修功課,有時三缺一,不必去別處找他,定在茶爐邊架著小鍋,燉了囫圇一塊。後來置備了一個小電爐,就一邊打撲克,一邊照看身後的小鍋。正在酣戰,他忽然扔了撲克,道一聲"好了",如同掐著秒錶計時,立即撈出肉塊,蹲在地上大嚼,或是靠在門框上一邊吃肉一邊看女工在門口燈下洗衣服被單。其瞌睡少,精力旺,幹活一個頂兩,夜深,人多睡去,而他在院子內外行走散步,我們稱之為"化食"。寧、蒙羊肉何以這樣好吃,外人多不知其妙。有人說,此地為毛烏素沙漠,乾旱少雨,草稀,且干而少汁,羊為吃飽需東奔西走,活動量大,消化旺盛,而競賽一樣的邊走邊吃,使之生就一身活肉,而非豬那樣贅肉一堆,大概有些道理。有一點是公認的,蒙地生有成片野蔥,羊甚愛之,自去膻氣,寧夏還有遍地甘草,羊肉則更帶一些清香,而別處羊肉的腥膻臊氣之大,足以讓人掩鼻,食之需用蔥姜。這道理別處人聽來覺得匪夷所思,實乃一方水土養一方羊也,天造地設,無法替代,即使此地羊肉拿到外地來煮,也不見得出味。有一湖北人,迷戀羊肉,春節回家探親,帶了一條羊腿,歸來大罵:江南的水來煮羊肉,像是羊尿。離開久已。偶而上街買羊肉,回來多是剁了燉蘿蔔,時間緊,多用高壓鍋,不是那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