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諾的跳馬(6)
「九點五十分,體育課下了。」吉諾有些吃驚他對於體育課下課時間的敏感。但是她更驚訝於他的微笑。他自出現到現在一直是十分嚴肅的,甚至是略帶哀傷的。而他的微笑來得十分突兀,卻竟如蒙昧少年般純澈。儘管吉諾已經有意放慢了速度,可是紅豆雪沙冰還是吃完了。吉諾很擔心男人提出來要走。她一點也不想回去。雖然她並沒有覺得男人有什麼特殊的魅力或者格外生動有趣,可是在她看來,他卻十分可愛,哪怕是有點羅嗦地一遍又一遍重複著體育課和跳馬動作,哪怕佩戴著有些滑稽可笑的兒童電子錶。何況她還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歇息下來的閑適。就是這樣,像個成年的受到歡迎和照顧的姑娘那樣,在日光和煦的正午,坐在玻璃亮堂堂的咖啡店裡,微笑著,和緩地說著軟綿綿的話兒。她於是做出格外興緻盎然的模樣,問:「說說你從前的故事吧,我猜你是個有很多故事的人。」事實上吉諾並不確定男人從前是否有著豐富的故事,她只是看過這樣的電影,一臉滄桑和落寞感的男人坐在年輕女人的對面,眼白渾濁而布滿再多的睡眠也驅趕不盡的血絲。女人要聽男人的故事,因為男人看起來幽深的回聲婉轉的峽谷一樣引人入勝。她對男人說,告訴我你從前的故事吧。於是男人開始訴說,故事很長,也很憂傷,像個怎麼也織不完的錦帕,漸漸漸漸地把女人織了進去,女人最後變成了錦帕上的一朵小花,鑲進了男人壯麗的一生。吉諾的內心隱隱地觸碰到了這樣美好的一幕,於是她學著電影里女人的口氣,讓對面的男人也講講他的故事。「我的故事?那很單調,會令你失望。」男人說,但是他的語氣有些猶豫,一場訴說在即。「沒關係,就是隨便說說,比如,你來這裡之前在哪兒,做著什麼。」男人想了想,點點頭,同意說一說他的事。吉諾叫過咖啡店的女侍,她又叫了一杯拿鐵咖啡,她聽著吧台的咖啡機嗡嗡地轉起來,而男人富有哀彌的磁性的聲音漫散開來的時候,忽然覺得,生活是這樣的美好,從來也沒有,這麼美好過。「你常做夢嗎?」男人這樣開始訴說。「不,幾乎不做。」吉諾回答,這的確是個令她十分灰心並且感到羞恥的事情。她幾乎沒有一個夢,連對美好生活的臆想都是不曾有的,這是多麼可悲的事。「嗯,」男人點點頭,「我從前也不做夢,我是說,大概十五年裡,我什麼夢也沒有做過。日子就像死去的人的心電圖一般,是一條沒有波紋的直線。」「嗯,嗯,是這樣的。日子對於我也是如此,沒有任何玄機,乏味地真想永遠閉上眼睛打著瞌睡。」吉諾顯得有點興奮,她連連點頭,她覺得男人的比喻太正確了,這正是她的感覺,日子就像死人的心電圖。正是如此,然而卻從來沒有人因此和她做過交流,她也沒有對此細細想過,每個日子都彷彿一個囫圇的棗,被她一點汁水也不滲透出來地吞食著。這忽然間被男人說破,她有些百感交集。「不過,」男人聽完吉諾的附和,又說,「我最近開始做很多夢。忽然之間,做很多的夢。並且夢的內容大致相同,都是回到從前的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每天晚上一躺下,就好像套上了韁繩的馬,身不由己地非得要到空曠的場子上跑上一遭,真讓人著惱,最後終於決定回來看看。」「你是夢到這學校?」吉諾明白過來他夢得是學校。「嗯,是啊。」男人說。「那你夢到這裡發生了什麼。」吉諾又問。「什麼也沒有,只有她的臉。」他輕輕地說。聲音像是發生在清晨的易被忽視的薄霧,卻幽幽地漫過來,蒙住了吉諾的視線。「誰的臉?」吉諾疑惑地看著他,而他已經像是進入了一個深暗的山洞一樣地,隔著薄霧,她看到他的臉色蒙上了一層從冰冷的大岩石上揩下來的塵灰。「她的。」他說。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