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若夜房間(4)
他們又去了一間24小時營業的茶餐廳。那裡有女孩兒們喜歡的各種甜品,芒果布丁,西米水果撈,紅豆冰。莫夕看著那些美好的名字,真想把所有的食物都點一個遍。她有太多天沒有好好吃東西了,而又有一種直覺告訴她,她不需要在這個男人面前辛苦地掩飾自己,維持什麼良好的形象。她只是想自然地甚至放縱一些的,不知道為什麼,但她相信,這個男人能允許她這麼做。她要了五道以上的甜品,男人只要了一杯熱奶茶。甜品一道一道上來,她感到心情慢慢地好了起來,因為那些甜膩的味道的確能夠令人產生滿足感。男人很快樂地看著她吃,慢慢地喝了一口奶茶:「希望你能把我當朋友,跟我說說你和小悠之間的事,我們能夠交談得坦誠並且舒服。」莫夕點點頭,她其實當然十分需要傾訴,她太需要傾訴了。她在一個又一個密閉的房間里度過了一段又一段的時光,她幾乎已經失去了說話和表達的能力。她只有寫,打字的時候,她感到手指很疼,像是裂開一道一道深楚的口子,只是為了能夠傾訴出來。她覺得那種傾訴是這樣的撕心裂肺,有流血有犧牲。都是十分糟糕而又迫不得已的傾訴方式。她當然需要一個人來聽她說,但是這個人一直不存在,而她漸漸從瘋狂變得沉靜,靜的像是陪葬在小悠墳墓里的一尊人形石膏。她於是說:「我和小悠一起長大,相伴上學有十幾年。到了很大的時候還喜歡牽著手上學,書包是一個花樣,不同顏色的,我的是粉紅的,他的是草綠的。我們都喜歡藝術和所有令人驚異的東西。所以我們一起做了好多的事。我們一起捏雕塑,給彼此做人體模特這樣畫畫,我們還一起養了一窩小鼠崽,繁殖太快了,我們後來才知道,我們給這個世界添了亂子……」她的確講了很多有關小悠的事,但是她說得斷斷續續,沒有順序和條理,好在也都是一些零碎的細節,而她在意的又都是一些格外奇特的小片斷,所以聽起來十分有趣。比如她認定小悠是一個長了兩個瞳孔的精靈,因為他精通樂器,熱愛朗誦,而每每在他演奏樂器或者大聲朗誦他寫得新詩的時候,莫夕就會感到一種將要離開地面的飛起來的奇妙感覺。她會注意到小悠的眼瞳閃閃發光,裡面幽深如無可猜測的時間隧道。她就會緊緊地被那雙眼瞳吸住。「他有能把人帶到另外一個世界的本領,他會飛。」她在講述的時候,忽然閉上眼睛,輕聲而充滿讚美的說。細節很多,概括來說,就是她和小悠是兩個一起長大感情深厚的孩子。小悠過著在正常孩子看來有些奇特和雜亂的生活。他結交了很多所謂的藝術工作者,但是沒有人確切地知道他們究竟是幹什麼的,只是知道他們留著彩色的或者過於長雜的頭髮,穿破碎的或者過於羅嗦的奇裝異服。他們在酒吧聚會,最常去的就是BOX,有時也打架,但是一切都神色坦然。小悠和他們相比,顯得太單薄瘦弱了,這使莫夕覺得有點不安全。然而小悠明確地告訴她,他需要這樣的朋友,非常需要,因為他們一起交談一起工作會激發他的靈感,他會成為最優秀的藝術家,這一點他請莫夕相信他。而莫夕也的確是相信了他。所以她不再阻止小悠去參加那些聚會,然而她只是想跟著去,站在他的旁邊,不會胡亂講話,不會幹擾他們的工作,她保證。然而小悠終是不肯,他希望在這樣的時間裡,他是單獨的,——他沒有說明理由,但是他的堅持令莫夕最終放棄了這樣的願望。小悠只有一次帶她去了,因為那是她的生日願望。但是那天的BOX十分空蕩,沒有幾個人,小悠和侍應聊了幾句,讓他們放了莫夕喜歡的DeadCanDance的唱片。他們開始喝酒。莫夕發現,原來小悠能喝下那麼多的酒,那麼多那麼多,最後令她恐慌了。但是她覺得小悠很開心,話也說得很多,總是不想阻止他,破壞了他的好興緻。最終小悠醉了,拉起她的手來跳舞。支離破碎的舞蹈,莫夕和他身體貼著身體,像是在緩慢行進的小船上漂。後來他們都睡著了,依偎著睡在了BOX牆角的一隻單人沙發上。那是一個令莫夕永遠難忘的生日。然而她也知道,他和他的朋友們會喝很多酒,爛醉之後會把自己丟在一處,像流浪漢或遺失的寵物一般睡去。但她沒有來得及再勸阻他什麼,後來她離開了。男人一直沉默地聽著,他當然注意到了她仍舊沒說她究竟為了什麼離開了。總之她本可以和他讀同一個大學,但是她去了別處。並且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有再和小悠聯繫,直到小悠死去。「我們只是因為一點不起眼的小事鬧了彆扭。可是誰都不想讓著誰。」莫夕對於她的離開只是這樣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男人點點頭,也不多問。甜品已經都被她吃完了。她當然是已經飽了,可是她卻仍舊感到需要一些甜食,她喜歡那個紅豆冰,上面的紅豆每一粒都會軟軟地在嘴裡化掉,沙沙的感覺像是在輕輕地打磨舌頭。她又喚來侍應生,要了兩份紅豆冰。她還轉過頭去看了看男人的表情,男人微笑,放任她去。她低頭吃刨冰,好像故事已經說完了。但男人卻知道遠遠沒有:「小悠死了,你得知了不是嗎,為什麼不趕回來呢?」莫夕把勺子放下,看著男人。她幽幽地說:「那是另外一回事,和小悠無關。」她簡單地說,繼續小心地吃著一顆一顆紅豆。她當然知道自己只是敷衍了一下,而男人的目光還在看著她。她只得又說:「我需要告訴你嗎?可我卻對你的一切一無所知。」女孩的語氣有點酸酸的,男人就笑了:「你想知道我什麼?」「算了,我已經沒有氣力去過問別人的故事了。我腦子已經被塞得滿滿的,要爆破了。」她在低低的吶喊,聲音像是在哀傷的求救。男人伸出手臂,拍了拍她的頭頂,輕柔得像是在哄她睡覺。他輕輕地對她說:「我覺得你似乎受到過什麼刺激,你的精神現在非常脆弱。是這樣嗎?」男人就像資深的心理醫生,一下就戳到了她的傷處。她覺得這個男人一出現就是在走近,他有很大很大的本領,可以一直走到她的心裏面。她害怕又喜歡這樣的一個人出現。就像這個人要幫她分擔一部分墜在心裡的負擔,但是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給他,雖是負擔,但是這畢竟是她的。甚至已經是長在她身上的。但是她最終還是說:「我不知道怎麼算是刺激。大大小小的,就像鑽隧道一樣,一截黑,一截白的。漸漸就習慣了,不會感到有很大差別。」「可憐的孩子。」男人輕輕地不由自主地說。但是莫夕可以聽得非常清楚,簡單的幾個字,她卻忽然覺得委屈,長久以來積存在心裡的痛楚終於釋放出來,這種釋放源自一種疼惜,源自一種在乎。這不是小悠能給的,這不是索索能給的。她很快就掉下眼淚來,她其實已經不清楚她在面對著誰了,陌生人,父親,還是天上的父?她只是知道自己走了很遠的路,走得已經完全力竭了,現在她找到了一個可以棲息的地方,她需要的溫暖的巢穴。她想縮起來,她想忘掉小悠死了,她想忘掉她姐姐索索,她想以嬰孩在子宮裡的姿勢睡著,在她終於到達的巢穴里。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