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若夜房間(5)
可是她當然不可能忘記,她一直記得小悠的死,她在他的死亡的後面仍在做著和他相關的事,就像是一條從陰間甩下來的鐵鎖鏈,緊緊地勾住了她的喉嚨,她於是始終在跟隨著那一段動,疼痛不已,然而她卻是情願的。她也沒有忘掉她姐姐,她剛才或者在此前三個月里的無數次,她不斷地觸碰到了這個名字。她仍坐在男人對面,紅豆冰半天沒有碰了,在漸漸消逝,融化。女孩忽然緊緊地用兩隻手捂住耳朵,她拚命地甩著頭,像是在把腦子中的什麼東西擠出去——她的樣子像是徹底瘋掉了。男人過去扳住她纖細的手臂,把她的頭攬在自己的懷裡,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要她鎮靜下來。而她終於叫出來了:「索索,求求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3.索索和陰霾的童年索索是個可愛的名字,你承認嗎?它念著軟軟的,像是咬住了一塊糯甜的糕。童年時候的莫夕,最喜歡念索索的名字,這並非是她不尊重姐姐,直呼名字,而是比起姐姐來,她覺得索索是個更加親切的名字。她一叫索索就會想到糯甜的食物,因為只有她姐姐索索會買那樣的香甜的糕給她。那種寵愛是從頭到腳的,是滲入骨血的,誰也無法抗拒,誰也不能抵禦。索索比莫夕九歲,是個能夠給予她方方面面的愛的大姐姐。而又因為她們所在的特殊家庭,這種愛變得更加寶貴,它無限無限地貼近莫夕,貼在莫夕的皮膚上,把她包裹起來,完全地把她藏了起來。父母的離異是由於父親暴君一樣自以為是,任意侮辱和打罵母親造成的,當然,還有他的外遇。可以說,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禽獸。這一點索索一定比莫夕體會得要深刻的多。因為那個時候莫夕只有三四歲。而索索將要步入美好的青春期。她看到父親喝很多酒回家,和人打了架,臉上帶著比踩爛的爬蟲還有噁心的傷疤,他氣咻咻地坐在沙發上,他抬起腳架在扶手上——她們的母親就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她來給他洗腳了。她立刻去拿了毛巾端了洗腳水。她蹲下來,慢慢地把男人的腳放在水裡面。哐啷!男人遽然把水盆踢翻了,大吼道:「這麼熱的水,你想燙死我啊!我在外面不順心,回家難道還要受你的氣?」男人又一腳踢向女人,蹲著的女人來不及支撐住,立刻仰身倒在了地上。她已經被那盆水潑得渾身是水,而現在這麼一躺,全身都濕了。可是她面無表情——她已經漸漸習慣,面無表情是她此時最適合最恰當的應對錶情。她把水盆拿起來,再去倒水。而所有的熱水都用盡了,她只能從新再燒水。水過了十分鐘才開,她倒上,混入涼水,把手伸進去試了又試,然後終於確定是合適的溫度了,她再次端著盆到了男人的面前。她剛蹲下身子,男人忽然抬腳,又是一踢,盆又翻了,一盆的水都潑在了女人的臉上。這一次男人站了起來,他是那麼高,冷得像一根柱子,他對著女人的腹部就是兩腳,女人再次躺在了冰涼的地上。男人又吼叫起來:「換盆水用了那麼久!你不知道我的腳一直晾在外邊嗎!你想凍死我是不是!你這個狠毒的女人!」他說著又連著踢了女人幾腳,女人躺在地上哀叫,求饒。這是索索看到過無數次的情景,可是她仍舊無法忍受地從自己的房間里沖了出來,她去擋住父親那落在母親身上的腳。而每次的結果也都是一樣,父親開始打她,踢她的肚子,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她也習慣了,只是疼痛仍舊是那麼深楚的,她不得不發出哀叫。並且她知道,明天早上臉和身體都會腫起來,她又沒有辦法去上學了。這些事情索索一直記得,就像她口腔里總是刺到舌頭的尖利牙齒,不斷地觸碰,疼痛,還沒有好,就再次碰到,反反覆復地流血,已經成了她感到生活在繼續的標誌。她痛恨,她痛恨父親的喪盡天良,也恨母親的懦弱無能,她多次勸母親向父親提出離婚,然而母親終是不肯,這個沉默的中年女人是這樣地保守,她覺得受苦挨打被虐待比起破壞了這個家庭都不算什麼。在索索看來,這個家裡只有剛剛學會走路,念數字和零碎漢語拼音的小莫夕是最可憐的。她漸漸變得硬心腸,母親挨打的時候,她不再去勸阻,她明天要上學,不想受傷然後躲在家裡半個月,她再怎麼阻止,母親也還是一聲不坑不反抗。她厭倦了母親那張皺皺巴巴如吸水海綿一樣能夠無限制吞下屈辱和疼痛的臉。她不想再看到那殘忍的一幕一幕。所以當戰爭再開始的時候,她就會抱起莫夕迅速逃開。她領著莫夕的小手走去空曠的小學操場。她把莫夕抱起來,放在高處的台階上,然後把自己的臉貼在莫夕的小胸脯上,小聲地哭泣。莫夕就會伸出小手捏捏索索的耳垂,然後指頭肚輕輕地在索索的耳朵上摩挲,嘴裡含混不清地叫著:「索索,索索。」索索揚起頭看莫夕純稚的小臉,她皮膚很好很好的,像是透明的水晶小人兒,她的牙齒剛長好,小得可愛,她一翻嘴唇就露出來,像是排得整整齊齊的小石榴籽。索索親親她的臉頰,親親她的額頭,親親她的小耳朵,又親親她的小肩膀,還有她小藕瓜一樣的一截一截鼓鼓的小手臂。她親吻莫夕的時候,莫夕就會咯咯地笑,也許是癢,也是僅是因為她喜歡這樣,這樣輕柔的吻令她感到舒服。而她的笑聲令索索感動,索索覺得,這是人間最美妙的聲音,而眼前這個剔透的小精靈,是她在整個世界里最珍惜最寶貴的東西,也是她唯一保有的東西,她要緊緊地抱住她,不許任何人來傷害她。終於有一天這樣的日子結束了,父親提出了離婚,因為他在外面有了中意的女人,他明顯十分喜歡那個女人,以至於他願意放棄這樣一個他能夠當老媽子使喚的好妻子。索索看到母親哭了,這一次她終於不再是面無表情了,她失聲痛苦,——她竟有這樣多的淚水,這是多久以來的積攢呵。索索在一片混亂中捂住了莫夕的耳朵,她覺得這場哭泣太凄冽了,會給莫夕的童年留下大片的陰影。她捂住了莫夕的耳朵,而無邪的小女孩還抬起頭沖她微笑。他們離婚之後,索索和莫夕都歸母親撫養,於是她們獲得了她們一直居住的破房子。然而母親很快就病了。她好像是一顆一直跟隨機器運轉的螺母,現在忽然停了下來,就立刻蒙上了一層銹,這是一種終結,她再也沒法工作了。她失去了她的功能。母親患得是肺癌。索索看到母親內部身體的X光片,大片的陰影像是烏雲密布的天空,母親的呼吸透不過來,像是光再也不能抵達地面。她忽然對母親很失望,她為什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她抱著莫夕轉身離開了診斷室。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