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若夜房間(6)
母親開始住院,每天要花很多錢。索索站在父親新家的門口等父親回來問他要錢。她牽著莫夕的手。而冬天已經來了,莫夕有點感冒了,在流鼻涕。父親出現了索索就走上去:「我媽媽得了癌症住了醫院,你拿些錢出來行嗎……」她直接了當地一口氣說下去。男人沒有等她說完,就一個耳光摑在她的臉上,她沒有站住,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上。莫夕看見就嚇壞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男人最受不了這樣撕心裂肺的哭聲,他忍無可忍地踢了莫夕一腳,莫夕那麼瘦小,立刻就像飛出去的小球,退後了好多米,然後跌倒在地上。男人嘴中還罵著:「小崽子除了哭還會什麼!」索索連忙跑過去把莫夕扶起來,莫夕只敢小聲的抽泣,而她的衣服已經擦破了,露出一撮一撮的棉絮,她的小手也劃破了,血流得到處都是。索索嚇壞了,她連忙把莫夕抱起來。她憤怒地看著男人,她多麼想殺死他,吃掉他,咬碎他的骨頭。可是她知道,眼下她不能再多說一句話。莫夕已經受到了傷害,這是她最在乎,最不能忍受的。她抱著莫夕轉身離開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來求他了,再也不會。不過索索的確沒有更好的辦法,她才16歲,還是個自己需要寵愛和呵護的孩子。她沒有辦法賺足夠的錢給母親治病,她也沒有足夠的力氣去照顧病榻上的母親和幼小的莫夕。母親看出了這些,她看到了自己16歲的女兒的絕望和無助,她知道女兒對自己有些記冤,失去了最濃烈的感情,她只是在苦苦地應對著,受著煎熬。於是她在那個冬天裡相當暖和的一天自殺了。她裹了毯子從醫院樓頂的平台上跳了下來——這是一種最省錢而且簡便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她終於把索索解脫出來了。做孤兒做童工她並不害怕,不是嗎?現在她可以和她最親愛的小妹妹莫夕一起相依為命了。她完全擁有她,她從此要負擔起責任,照顧她,保護她,這是理應的事。索索開始做做童工養活自己和妹妹。清潔工,報童,抄寫員,咖啡店女招待,她都做過。她漸漸變得剛強而沉默寡言。她總是在最疲倦的時候,把莫夕摟在懷裡,親吻她,然後她就會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是那麼地甘願。她不知道自己正在漸漸地合上了心門,變成一個冷漠自閉的姑娘,她不知道,她的愛因為她深楚而失去了正確的方向,她已經盲失了。而父親的再度出現破壞了她剛剛壘砌好的穩定的生活。父親的新妻子不能生育,他們一直沒有孩子。而父親最終只好決定,把莫夕抱回去。他來到這幢舊房子,他敲開門就兀自地闖進最裡面的房間,他從床上把莫夕拎起來就要把她帶走。索索攔住他,拚命地拍打他的手臂和脊背,讓他放下莫夕。而兇狠的男人卻說得振振有辭:「你們的媽已經死了,她歸我是理所應當!」索索不聽不理,只是用盡全身力氣要掰開男人兩隻鉗在一起的胳膊,想要把莫夕搶回來。男人的兩隻手牢牢地扣在一起。索索最後只有開始咬,狠狠地咬男人的手背。男人嗷嗷地叫起來,揮手就是一掌,抽在索索的臉上,索索的頭撞在門上,被打中的鼻子開始流血。她想,怎麼也不能讓他把莫夕帶走,她的生活就再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她靠在門邊,一遍一遍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讓他把莫夕抱走。她終於開口哀求道:「爸爸,你也把我帶走吧,我願意當丫頭任您使喚,天下只有你和小夕是我的親人了,我不能離開你們啊,求求您了!」索索說得聲嘶力竭,她幾乎用上了自己所有剩下的力氣。男人看著她,他顯然對索索這個主動要求當丫頭的懇求十分有興趣。於是她們都住進了男人的新家,那裡大而寬敞。只是繼母的目光冷漠而充滿怨氣。常常吩咐索索去幫她做冗雜的瑣事,洗她的內衣,幫她吹乾頭髮等等。索索也都照做,她只要能夠每天看到莫夕,看到她快快樂樂地成長,索索就會感到十分欣慰。父親仍舊喜歡喝酒,他常常醉倒在離家三條馬路的小酒館不會來。時間大約過了凌晨一點,繼母看男人還沒有回來,就知道他一定醉倒在小酒館了,於是她就打發索索去接她們的父親回來。這個時候莫夕已經八歲,可以幫姐姐幹活了。她們兩個就一起走到那家小酒館,把父親攙扶回來。大約每周都要有這麼一兩回,她們在凌晨一點之後出門,深秋午夜的天氣,刺得人一陣一陣鑽心的疼。索索通常都給莫夕套兩個外套,纏上圍巾再帶她出門。小酒館已經打烊,她們的惡棍父親就睡在門口的台階上。她們把他攙扶起來,倘使他沒有睡熟,讓有意識在,有時候還會冷不丁地給她們一掌一拳的,像個被驚擾了睡眠的野獸。而在那個夜晚之後,她們再也不用午夜去小酒館接她們的爸爸了,她們也不用唯唯諾諾戰戰兢兢地活在父親家的屋檐下了,繼母也不再能使喚和嫌棄她們了。這一切的一切,都自動地解除了。因為她們的父親死了。那個夜晚她們的父親喝醉了酒,自己從小酒館走回家,神志不清,走路搖搖擺擺,最後他掉進了一個沒有蓋子的窖井裡。開始家人只是以為他失蹤了。很久之後,人們才在窖井的污水中里找到了他,他已經泡得身形巨大,露著高處水面一大截的肚皮,像是一隻浮在水面的鯨形怪物。他死了,他死了。索索領著莫夕又回到了她們從前住的小屋。索索繼續打工,養活莫夕長大。不過莫夕不再是一個開朗的孩子,她變得自閉和格外敏感。有時候她會用驚恐的眼睛看著周圍的人,包括她的索索姐姐。也有的時候,她會在夢裡一直哭,怎麼搖也搖不醒。她不喜歡和任何人說話,變得吝惜每一個字。她甚至也開始抵抗索索進入她的世界,她不和她交談,不讓她知道自己到底怎麼想的。她們失去那種親密午無間的感情也許就在一夜之間。然後莫夕長大了。長大從來都是一件殘酷和丟棄的事。那麼突兀和傷人。而這樣一個古怪的孩子,最容易變得偏執,用盡所有的力氣去追逐一樣東西,在一條路上奔跑,永遠也不回頭。在這一點上,索索和莫夕其實並無分別,莫夕把所有的氣力和愛用在了小悠身上正像索索把所有的愛用在了莫夕的身上。4.女巫和她的密室莫夕把她們的整個童年說完了,凌晨四點鐘的天空,已經白了一大片。莫夕的位置靠窗,她可以看到外面天色一點一點明亮起來,像是一種漫不經心的魔術把戲。很少有這樣的時刻,她能夠見到開闊的室外景色,能夠盡情地看著濃密的光。她閉上眼睛,就聽到男人說:「你有一個很好的姐姐。她多麼愛你呵。」男人的語氣嚴肅而凝重,他剛才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聽莫夕講述。莫夕睜開眼睛,看看男人的臉,他臉上凹凸不平的小坑,但很均勻,又是原本的膚色,看起來倒像是一種有特質的皮膚,自然,並且相當有生氣。男人的嘴唇在嚴肅的時候就會綳成一條線,那條線緩慢地上下滑動,像一根張馳有度的紅色橡皮筋。它柔軟,充滿彈性,並且它代表了男人的一種品性,緊繃的,嚴肅的,又是溫柔的,色彩柔和均勻的。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