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母(編年:孔子7歲)(1)
「娘,我有爹嗎?」顏氏聽到孩子問,心裡微微一驚。昏暗的小屋裡,一燈如豆。
仲尼正在燈下用小手捏著一個泥鼎。把鼎捏好了,他用削尖的樹枝,在鼎底上刻上一個
「丘」字。
「丘」是他的名字。壁前的條案上,擺滿了各種用泥捏成的祭祀器物,有鼎,有鬲,有俎,有豆,還有盤和盂。
大大小小祭器的陰影,隨著燭火閃爍,在空空的泥牆上面,變幻著不同的形狀,如同鬼怪魂魅,又似卡通動畫。
「你當然有爹。」她在窗下織布。織機
「吱吱」響著,「嘎」地停了一下,接著又
「吱吱」響了起來,「他死了。那時你還小。」她望著這孩子,心裡酸楚起來。
他把剛捏好的泥鼎,小心地放到案上,又將一些碎石子,大的如桃,小的似棗,高高地堆置於一個盤中,當作祭品。
她知道,他在供奉自己的父親,暗自嘆了口氣。這孩子生下來就讓她憂心。
他長了一個大腦袋,頭頂隆起,中間卻凹下去一塊,像一個天坑兒,到了七歲,還沒能封頂,叫人擔心他的大腦會不會有什麼先天性損傷。
更叫人放心不下的,是這孩子的孤僻。行為舉止,雖沒什麼異常,但好像離正常總是有那麼一點兒距離。
他從小寡言少語,連啼哭也很有節制,三聲四聲而已,從不過分。他平時不愛到外面去耍,喜歡一個人呆在家裡自己玩,而百玩不厭的遊戲只有一個,就是祭拜。
五歲那年,她帶他看過一次村裡的祭祀,不想,這孩子從此著了迷,天天在家裡搞儀式。
他用泥捏了很多祭器,在案上擺放起來,然後,模仿著行各種祭禮,跪了起來,起了又跪,拜天拜地,祭神祭祖。
她知道他早晚會問起自己的親爹。有一天,她看到巷裡一群孩子圍著他,沖他齊喊:「有爹沒娘,家中孤娃;有娘沒爹,田間野瓜。」就是自那天起,他不再和鄰里的孩子們一起玩了。
沒爹的孩子命苦。顏氏手中的織機,「吱吱」響動得越來越慢。她剛剛二十三歲,嬌好的容顏,本該煥發著青春的光澤,卻過早地透出了蒼白的憔悴。
窗外是一彎新月。遠遠的,可以聽到一兩聲狗吠。低矮的小屋,在一條窄巷的盡頭。
巷子在都城牆外,因靠近闕門,被稱為闕里。四年前,她一個人帶著三歲的仲尼,離開了家鄉,進了都城,搬到這裡。
「爹葬在哪裡?」仲尼將俎、豆里灌滿水,像供上酒一樣,又問。
「我不知道。」顏氏說,「幹嗎問這事?」仲尼抬起頭,看著母親,眼睛亮亮地:「那娘死時,我該把娘埋在哪裡啊?」一個梭子被纏住了,織機
「嘎」地卡住了。顏氏的心隱隱疼痛,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望著仲尼,眼淚
「刷」地流了下來。七歲孩子的心裡,惦念的竟是這樣的事。孩子他爹死了五年多了,沒人告訴她,他埋在哪裡,葬在何方。
他死的那天,她們母子從家中就被攆了出去,族裡的人不認她們母子。
她想起了那個初春的日子。那日子已如此遙遠,隨著歲月流逝,心裡剩下的,只是一團雜亂的記憶。
那些燦爛斑駁的印象,逐漸褪了色,而一種凄悲的感覺,像雨霧一樣,四處散落而又一片模糊,冷冷地潛伏在心底。
她記得那天是二月初二,「龍抬頭」之日,據說,就在那天,神龍醒來,抬頭升空,興雲行雨。
從此,春回大地,萬物復甦。她的青春是從那天開始的,但也在那天結束了。
她記得那燦爛春光。陽光從天上暖融融地灑下來。滿山遍野是灼灼的桃紅和盈盈的柳綠。
晨雨後的清新,帶著青草味道和泥土芳香。湛藍的天空,遠處一抹青黛,是鳳凰山起伏的峰巒。
她,一個農家女孩,站在自家院子的門前,在一群滿院亂跑的雞鴨中,笑盈盈地望著門外大道上的人來車往。
大道往東,通向都城。她還從未去過都城。那年,她十六歲,還有自己的名字,叫征在。
這裡離陬邑不遠,陬邑屬魯國昌平鄉,昌平鄉距都城有百里之遙。他騎著一匹大馬,從西賓士而來,一身盔甲戎裝,氣勢昂昂,威風凜凜。
那馬飛奔到她面前時,猛地前蹄騰起,昂首一聲長嘶,把她嚇了一跳。
他勒住了奔馬,在馬上沖她笑了,她也笑了,心裡無緣無故地高興起來。
他問她,想不想騎馬去都城玩?今天那裡有廟會啊!她想都沒想,就點了頭,那一刻,她臉紅了,正好一陣春風吹過,趕緊用手捂住了臉。
那天為什麼會答應跟他走呢?她自己也不清楚,也許她喜歡他騎著駿馬的威武樣子,也許太想去都城的廟會看看,也許只是那天春光太撩人了。
她沒有來得及跟父母說上一聲。父親是鄉里有名的士紳,家教很嚴。她想,就去一會兒,馬上就會回來。
她騎上了他的大馬,坐在他的胸前。馬兒在大道上飛奔起來,風從耳旁
「」掠過,大道兩旁的樹木向身後急閃。她的裙衫飛揚起來,她的身子飛揚起來,她的心也飛揚起來。
她感覺到他厚實的胸膛,還有環抱著自己的粗壯臂膀,以及他渾身散發出的暖暖氣息。
她還記得的是,他頭盔的纓穗不時拂觸著她的耳朵,讓她痒痒得忍不住
「咯咯」笑個不停。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