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心撕碎了唱(4)

把心撕碎了唱(4)

幾乎沒有什麼歌詞。歌者和聽眾都不在意修辭,弗拉門戈的辭彙,樸素到了不能想象的地步。不如說只有這麼一腔悲怨,在這種場合別的主題都消失了,人只訴說悲怨。歌手用手掌揉著胸,讓它們吐出來時能順暢些。黑色的公牛……你吃草……是為了死亡……好像這傷痛太古老了,它已經費盡了一輩又一輩人的喊叫嘆息。我慌亂中尋求著比較;但蒙古人訴說的「嘎修」(gaxiū,苦)是節制的,大致循著比興對仗的格律。那些月黑之夜的圍唱,循著一支支押著頭韻、音節對仗的舊調。不像它,它是剖露直截的白話。比起它,我沉吟著掂量著:比起它來「嘎修」是短暫的。那剛達斡爾的嚴肅神情,使我意識到他在遵循一種曲牌。您在按著誰教給您的唱法,您在唱著哪一種「剛代」,您的父親或者爺爺在教給您的時候,還說了些什麼?任何的嘶喊,只要它成了歌,就一定會守著規矩,健全格律、曲調、唱法……注視著面前這平凡的老人,我在放縱自己的思路。就在這時,又有一個人上了台。聽介紹說,這人是歌手的弟弟。弟弟微笑著望著吉他,還沒有開口。不知道。沒準兒,維吾爾人的刀郎圍唱,與它更接近一些?突然滿場激動起來:原來這一回,兄弟兩人都開口唱了。兩股激烈應和﹑奪人心魄的呼喊攀援而起。Pena,pena……(痛苦,痛苦……)弟弟的聲音在嘴中嚼著一般,愈來愈大地吐了出來。他一開口就使我感到,此刻聽到的是弗拉門戈的最深處。一個詞在嘴裡顫抖著,掙跳著,衝出來時已帶著俘掠全場的力量。哥哥已經先聲奪人,成功地征服了全場,那麼他就一定要這麼唱。我覺的聽眾都意會了這句潛台詞,暴風般的掌聲猛地捲起。grandepena……(大的痛苦……)哥哥的聲音追逐而至。他臉上微微有一絲羞澀。他的神情使我覺得,他是家族裡或圈子裡的首席。肯定在孩提時代開始,他就早早地獲得了這樣的傳授。要如同把心撕碎一樣地發聲吐句,師傅或老人教給他,這是弗拉門戈的規矩。兩個聲音奪路疾走,聽著感到一種危險。它們撞擊著屋頂,變成了迴音,返回來夾擊人的耳膜,壓迫著聽眾不知所措的思路。洶湧的吉他如千軍萬馬賓士。這麼聽著,人們信了:「剛代」就是這樣,弗拉門戈就是這樣,因為痛苦太重,所以它這麼坦白。我發覺自己緊握著拳頭,手心沁出了汗。從沒有過這樣的事:我已然忘我,被裹卷進去。在轟鳴中,兩支嗓子都劈裂了,聽不出他們是在唱,還是在哭。究竟你們有過怎樣的苦難?——我幾乎想喊出聲來。(3)jondo(深)就這樣,我趕走了頭腦里佔據的﹑那個錯誤的弗拉門戈印象。一個新的形象,擄掠人心的「剛代」(cante)的形象取而代之,使我開始留意弗拉門戈這種——歌。弗拉門戈有很多分類和術語。使我警醒的是,它也叫做cantejondo(深歌)。它曾經被很多人注意過,如屢屢被人掛在嘴邊的加西亞·洛爾卡(GarcíaLorca),就在他的詩集中輯入了一部《深歌》。我至少已經見過兩個有影響的中國詩人寫到洛爾卡,其中一個為了譯出他的精髓,甚至學過西班牙文。在西班牙,加西亞·洛爾卡過分的著名,超出了人對詩人影響的理解。確實官方和民間都樂於承認他。無論是在劇場的廣告牌﹑還是在薄薄的旅遊書上,你會一再發現他的名字。他是一個無爭議的人物。這使我驚異。為了理解消失的安達盧斯,我在安達盧西亞各地尋尋覓覓,不意也碰上了洛爾卡。去過他在格拉納達vega(濕地﹑平原)的家,也琢磨過他那些改寫弗拉門戈的「深歌」。說實話,心裡若是沒有弗拉門戈與摩爾這麼一個影子,我是不會加入對洛爾卡的討論的,但偏偏洛爾卡在這一處下了功夫。一目瞭然,身在格拉納達vega的農家,他對弗拉門戈當然是近水樓台。但是,當年摩爾充斥的vega是否還給過他什麼別的印記﹑他與那些弗拉門戈家族有過怎樣的對話,就無從窮究了。我逐漸靠近了一種感覺:洛爾卡不僅是成功的弗拉門戈收集家,而且他多半屬於一種弗拉門戈的「圈子」,我總覺得,並非是名氣使那些人接納了他。他屬於一種pe?a,這才是原因。有人說,他的功績在於收集了一批重要的弗拉門戈歌詞。但我沒有讀到。我可悲地只能讀漢譯本,遇上中意的,再請教內行,對照原文。如果他收集的弗拉門戈都混在他的《深歌集》里,那可就糟了,甄別剔除都將是極為麻煩的。不過研究者多稱《深歌集》是他的創作。當然,改寫也是創作。我只想說,他的深歌在他的作品中異色異類,與他其餘創作不可類比。這麼說也許過份:「深歌」遠遠超出他別的詩,唯「深歌」才給了加西亞·洛爾卡以靈魂和地位。但這些改作的深歌,遠不能與原始的弗拉門戈深歌同日共語。一種匠人的技巧,把它們從民間藝術的「深」淵,拉到了詩的淺水。無論得到過怎樣的喝彩——刻意的色彩塗填,製作的意境場景,無法與弗拉門戈天然的語言﹑無法和民間傳承淘汰的結晶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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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新散文:鮮花的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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