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心撕碎了唱(5)
我不是挑剔,甚至我因我的緣故喜愛加西亞·洛爾卡。但是做為讀者有讀的感覺;他很可能是拜尼亞中人,何況又有出色的才華。應該說,他有幾首「深歌」對真正弗拉門戈的cantejondo描摹得異常逼真;但若說這幾首詩就是惟妙惟肖﹑爐火純青的弗拉門戈,則是胸無尺度。如膾炙人口的《馱夫歌》,最是顯露了作者的刻意,而沒達到弗拉門戈的語言方式。「jacanegra,lunaroja」(馬兒黑,月亮紅),恰恰是這簡潔至極的色彩設計,暴露了詩人的雕琢痕迹。不僅黑紅的著色,包括夜景、山路、趕馬的馱夫——詩人的畫面設計非常明顯,雖然他用筆簡潔:Jacanegra,lunagrande,yaceitunasenmialforja小黑馬,大圓月,橄欖就裝在我的褡褳不用說,洛爾卡的短句寫出了誘人的夜路,但這種句子並不是弗拉門戈的語言。使這首詩膾炙人口的原因,在於它承襲了科爾多瓦古老的弗拉門戈悲劇感覺——而那悲劇深不可測,它其實不一定要用既黑又紅的色彩來表現!我是說,儘管它是一首好詩,但它並非地道的弗拉門戈。它取代不了弗拉門戈那種古老的﹑簡單的﹑魔性的力量。模仿或改寫弗拉門戈的《深歌》,在加西亞?洛爾卡的作品中是最閃亮的一部分。或者說,做為安達盧西亞的兒子,做為安達盧斯舊地的居民,他吮吸了潛在傳統的滋養,取得了詩人的成功。不過,若以為成就他的唯有他的才華那就錯了,恰恰這位兒子顯得羸弱了些——對於偉大的安達盧西亞母親而言。還要怎樣簡煉,才能達到弗拉門戈的語言境界?不,還不是一個簡煉和火候的問題。完全的弗拉門戈語言,是不可能追求的。因為它完全不是為著表演和發表,而只是因為不堪痛苦。痛苦並不一定表達得外露,甚至揉胸嘶吼,也未必沒有分寸。日本人的體會途徑與中國人不同,他們喜愛弗拉門戈的「寂」。他們聽出的,不僅是傷感也不僅是痛苦。很難說清他們歸納的「寂」的含義。但是在「鐸蓋」單調的音色中,在「剛代」拖長的啞聲中,確實飄忽著日本人捕捉的「寂」。這種思路高人一等,所以也贏得了歐洲包括西班牙的注意。他們回報日本人的,是對「薩姆拉伊」(武士,samurai)和「改俠」(藝者,gexia)的感受。武士和藝妓,以及那個唯美的文化骨子中的一種「寂」,使最遠之東方的日本人,接近了東方最西盡頭的弗拉門戈。不過,我不知道,多少帶著佛教味兒的「寂」,是否能準確地描述弗拉門戈。我想還該有更好的概念,它將不那麼虛無,而是簡單直截的。「寂」的理解換回了好感,使這片風土對日本微開一縫。於是日本人相信,「寂」是通向理解的暗語。在這一點上我不能苟同;我直覺地感到——不是文化的語言問題,而是歷史的苦難問題。曾有一個聲音,曾有一個精靈,當它完全無意成為藝術的時候,它曾是境界最高的藝術。弗拉門戈的拜尼亞(pe?a),既然它歷史悠久,它一定就一路衍變而來。我懷疑它曾經是:當精靈還沒有被認做藝術和商品時,它是——遭人歧視的家﹑舔干血跡的洞窟﹑哭喊上蒼的場所。Pe?a是它的遺迹,保留了它拒否外人的戒條。這麼判斷的唯一根據,就是它那罕見的苦難主題。以蒙古苦歌(gaxiūdaō)比較,它太沉重了,苦歌的旋律比它完整。雖然只是周而復始﹑重複循環的兩句,但還是含有起承轉合,用字也經過篩選。而弗拉門戈,雖然它也隱約呈雙句的體裁,但是它不受格式的拘束。它唱出的是直截的東西——視覺,願望。它的旋律就是喉嚨和胸腔的抖動,就是吼喊的音頻——這一點和新疆的刀郎圍唱很像。不過,刀郎的那種藝術是宗教的,大家圍坐成一個達依爾(圓圈),呼喚和讚美真主。Pena,pena……Diosmio痛苦……痛苦……我的主啊Tengoyounagrandepena我有一個巨大的痛苦……我聽得目瞪口呆。難道歌能這樣唱么?我只是沒有像一些人那樣,打著哈欠走開。他們擊掌合拍,為了唱出來一個飛速滑下的花音,彼此會意地慶賀。他們炫耀著技藝,用行雲流水般的吉他鐸蓋,還有密集如雨的巴依萊的鞋跟聲,度過節日般的時間。但他們在喊叫著苦難,奇怪的是,聽眾們都沒有異議,都懷著同感,和他們一塊感嘆痛苦的真實。可能,這是世上最難解剖的音樂……我總想摸到它的內心,聽懂它的呼喊。我總覺得它在提醒人:別粗心,別離開,再多聽一會兒。我向人請教,西班牙人搖搖頭說:深歌就是那樣。「深歌」,究競它深在哪裡?它不藉助藝術手段,它只一吐滿腔的積怨。洛爾卡身在格拉納達,他與這些是否有過碰撞?他有過怎樣的個人體驗?專家們沒有留意。世間往往如此:詩人死了,再也無害,於是人們便把他掛在嘴上,顯示人性和博雅。對加西亞·洛爾卡的一致讚頌,或許也由於這個。誰都不會說:加西亞·洛爾卡最要緊的貢獻,不在於他是一名好詩人和好劇作家﹑也不在於他收藏了和臨摹了一些民歌;而在於他用現代詩的體裁,又一次重複了弗拉門戈對苦難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