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海之聚(2)
圖片上印著一個在底格里斯河裡搜尋落水的美國飛賊的青年。他的牙齒咬著一柄匕首,河水浸著他的赤膊。他的手在水下摸索著。神情那麼專註。那阿拉伯小夥子英俊無比,眉宇間一股高貴氣息。我看著報紙,一下子就聯想到了陀里格。當年的陀里格一定就是這樣:健美年輕,無視危險。他身後的五百壯士魚貫而上,拉開了戰勝歐洲的歷史大幕。這樣的由東方實行的、對歐洲的進攻,一共僅僅只有兩次。除了在新興阿拉伯的西部方面統帥——穆薩的指揮下、於公元710年進行的這一次之外,還有一次經奧斯曼土耳其之手實施——整個古代史中,東方能倚仗文化和軍事的優勢與西方爭雄、甚至東風壓倒了西風的歷史時期,僅此兩次。此外,便是綿綿無盡的被侵略史、被殖民史、被歧視史,以及文化和價值觀上的東施獻媚和亦步亦趨的歷史。後來覺得,若是遇上一個晴日,反而不可能眺望這樣的景色。在萬里晴曬的日子裡渡海,直布羅陀的岩山會呈一種含混的斑駁淺色。幾次都有這樣的體驗:陽光太烈了看去白晃晃的,愈是在隱秘的雨霧裡,它才逗人凝視。它不是一座島,其實是連著歐洲大陸的一個突入海中的一個長岬。在細細一條陸地的盡頭,隆起了一座崢嶸石嶺。只是從海上看不見這個連結的陸堤,從甲板上望去,雨霧迷茫中只見聳矗海上的一座島。陀里格的偉大渡海,是在海峽南側的伊比利亞貴族支持下完成的。他們不願繼續容忍暴虐的西哥特國王統治,據說就積極為陀里格提供了渡船。佔領了歐洲大陸的灘頭堡以後,陀里格整頓隊伍,開始了勢如破竹的北征。在一連串的略地拔城之後,陀里格兵臨西哥特首都托萊多城下。這座城市的文化因素十分複雜,但外來的哥特統治者卻多行不義。在忍受著迫害的猶太居民協助下,陀里格順利地進佔了名城托萊多,日後這座城市逐漸變成了一個融合多種文化的樞紐。公元711年夏天,出征不滿一年的陀里格已經掃蕩了半個伊比利亞,穆斯林居然在一瞬之間湧入歐洲,並且成了這個半島的文明主角。如圖,若選擇從丹吉爾(依英語音譯。這個地名的阿拉伯語為Tinjih)渡海前往歐洲,它不是由遠及近,而是從霧中突然浮出的。雖然也壯觀,但是缺了變幻。一個影子由淡變濃,一進視野就呈著一個船形。而從休達出發的船上觀察,距離要近得多。近在眼前的它,如瓊島仙山隱現不定。站在連結休達(Ceuta,阿拉伯語為Sebta,在海峽以南摩洛哥一側)和西班牙的阿爾赫西拉斯的渡船上,船速很快,直布羅陀會迎著自己慢慢地轉。隨著角度的改變,它從一個水面冰錐,變成一條石頭大魚。它至今散發著一股古典意味的、天下要衝的濃濃氣息。英國人佔領著它,至今不還給西班牙;就如同西班牙占著休達,蠻橫地不還給摩洛哥一樣。只是在休達船上人會暫時忘卻政治,因為地理的感覺壓住了一切:海和洋、要塞和孔道、非洲和歐洲——八方匯此一點,視野雄大至極。面對如此地點,你能做什麼呢?惟有讚歎而已。它先是一個刀鋒,接著是一個斧刄,又是一片劈裂的斷壁,繼而棱面清晰,最後首尾分開,終於顯出傳奇的全貌。它的形狀,正與它做為歐洲與東方邊界的位置相稱,它如一艘石頭的巨艦,如一幢世界的界碑,其突兀、險峻、雄大、孤立,一樣樣都真可說是無對無雙。走遍天下,看見了它以後我終於「嘆為觀止」,驚愕與幸運的感覺,擁堵滿心。雨幕突然又濃濃地遮蓋而下,那一束陽光收斂了,島影消失。冷雨打在臉上,一張小傘只能擋住海上的強風。我們堅持站著,任雨水順著額頭流淌。那時只想不眨眼地注視,想盡量看得更遠。人突然默無言語。能做的,只是凝視而已。又有稀微的陽光透入,變得亮了的海上,島影若隱若浮。眼睛很快就酸累了,但誰捨得離開。哪怕再多看一分鐘呢,迎面大敞的視野里是一生傳聞的大海峽;是連接著、又分開了世界的直布羅陀海峽。一天聽說,從休達南行不遠,山裡有個小村,就是陀里格的家鄉。為紀念他,那兒的寺就叫做陀里格寺(Masjidal-Tarig)。我們去了那個橄欖樹包圍的山村。人們說:當然,不敢肯定這座寺、這個村子就是當年陀里格出生的地方。也許相差幾步,但肯定他的家鄉就是這兒,這裡是柏柏爾地區,陀里格的家鄉就在此地。小村安靜極了。這裡的橄欖樹和西班牙不同,似乎都不加修剪,長得高大蓬勃。寺里的一株橄欖,怕真是陀里格時代栽的,宛如中國參天的古柏。一些沙赫長老和我們席地而坐,招待我們吃了烤肉和麵餅。坐在陀里格寺的側屋裡,他們凝神聽我用中國音調,讀了一段《塔巴萊》。大家都微笑著,既然彼此已經認識,接著就該吃一點便飯。飯簡單得很:烤粗麥餠,肉餡丸子。我們按照聖行,用手指和一塊饢餅,靈巧地掰下一角肉丸,然後塞進嘴裡。香燙的肉丸子,加上被柴火烤脆的新麥餠,吃得人心滿意足。飯後我們隨著老者,去看千年的老橄欖樹。告別時我覺得有些不足。既然是陀里格的家鄉,好像還該殘留著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