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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來越喜歡寫故事,越來越喜歡看電視劇和電影。我寫的故事裡總能有自己的痕迹,而我總能在各種各樣的電影電視劇里發現自己的影子,所以高原總說我沒什麼大出息,是的,我承認自己真的不是一個好的故事家,充其量,我也就是拿文字當工具混碗飯吃吃。那天把胡軍送回了家之後,李穹開車帶著我和高原在四環路上轉了仨圈兒。我史無前例地在那天暈車了,胃裡污七八糟地東西瘋狂地往上湧來,李穹把車靠邊停下,我打開車門沖了出去,那些污穢從我的口腔和鼻孔一齊噴發出來,頗壯觀。李穹看著我的慘狀說了句特有深度的話,她說「看看,吐出來的都是思想!」我當時的思維有些模糊,這句話卻聽得格外清楚,它刺痛了我的心,很痛很痛。深冬的北京,臨近年關,午夜,空氣瀰漫著潮濕,醞釀著一場風雪。再回到車裡,沒有人再說話,李穹把車開得很平穩,一直開到我家樓梯口,我渾渾噩噩地被高原從車裡拽出來,李穹很平淡地跟高原說了句「回去給她弄點開水,好好睡一覺。」就走了,連個再見也沒跟我說。我病了,發高燒,窩在床上蒙頭睡了好幾天,高原對我照顧很好,他老嫌我生起病來康復的太慢,有一天半夜裡我燒得渾身發抖,高原一會找葯一會倒水忙得團團轉,好容易好了一點了,他在我傍邊坐下來,手搭在我的額頭上,來回摩挲了兩下用許願的口氣說到:「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回爸媽家過年。」他說的爸媽是指的是他父母,早兩年,一到春節我們就分開幾天,他回他家,我回我家,他從來沒有提出讓我跟他一起回他家過年,也從來不肯跟我回我家過年,我甚至因此覺得他是不準備娶我的,不知道為什麼,骨子裡我老覺得春節能在一起過才像一家人,我們因為這樣的事情吵過架,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不在意了,今年春節,我仍是準備跟我爸媽一起過的,我想帶他們去海南過春節,機票也訂好了。我跟高原說,「你什麼時候去趟普爾斯馬特,把那仨椅子帶回來,說話該回家報到了。」我倆那天逛普爾斯馬特的時候看見一種新型的按摩椅,全身都能按摩到,他媽特愛打麻將,老嚷嚷著頸椎難受,我爸的腰不好,我們就決定買三個,給兩邊的老頭老太太,另外一個給張小北他們家老爺子,實際上我們春節帶回家的東西都是一樣的。「胡軍說下午過來,回頭他開車我倆一塊去。」他正在擦窗戶,忽然就跑到廚房的櫃廚里把從寧夏掠奪來的兩瓶藥酒抱進來,「這個給你爸得了,我們家老爺子喝了估計上火。」剛拿回來的時候他當成寶貝,據說比路易十三還貴,我一時還真想不明白這小子的思想境界是怎樣提得這麼高的。「喲和,懂事了啊。」我趴在床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露個腦袋在外面,脖子伸得老長,表揚高原到。他白了我一眼,「瞧你脖子伸的,怎麼跟英俊似的。」英俊是他養的一隻烏龜,他這麼說,我覺得很幸福。有人敲門,高原把張小北跟放進來了。我聽見他們倆在廳里寒暄了兩句張小北就跟著進了卧室,他穿一套米色的西裝,直奔我床前,「怎麼著初曉,大過年的生什麼病呀。」我又巴著脖子向後看,沒看見張萌萌,「你怎麼著,小姘呢?」我看見張小北就生氣。「回湖南老家了,真病啦?沒去醫院看看?」他在床邊上坐下來,讓我想起新聞聯播里幹部下鄉慰問老百姓的鏡頭,胃裡一陣痙攣,又差點噴出點思想來。高原給他倒了杯水,張小北點了根煙,抽了兩口,從他的小皮包里掏出兩個信封來,我心想真沒新異,年年都這麼個樣。「老樣子,壓歲錢,」他把其中的一個信封放在床頭柜上,那裡面是一萬塊錢,我也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年他都給我壓歲錢。又拿著另外一個信封對我說,「這裡是購物卡,北京的各大商場都流通。」這富人跟我們中產階級聯絡感情的方式就是不一樣,不是現金就是代金券,我有時候想,這十分具有象徵意義,它預示著我們之間的情感就像人民幣一樣堅挺。說起來,每年這個時候張小北都會像這樣來我家裡走一趟,我記得早幾年我沒什麼錢,當個跑腿的小記者,一個月就那麼點可憐的工資偶爾能收倆小紅包也不頂事,過年過節頂多我們單位發點爛蘋果咸帶魚什麼的,張小北那時候也來,送幾箱子新鮮水果,信封里裝那麼幾千塊錢快趕上我半年工資了,我當時特滿足,打心裡覺得張小北是一好人,想著我們勞動人民疾苦,這兩年我不怎麼缺錢了,張小北過年拿來的信封也越來越厚了,我心裡卻沒了那麼多感激,有時候我也想,初曉你憑什麼呀!人家張小北也不虧欠你什麼,你至少也應該發自內心跟人說聲謝謝吧,可我一看見張小北或多或少流露出的滿足和愜意,我越來越理直氣壯了。人跟人表達感情的方式就是不一樣,我跟高原都屬於比較人性化的那種,比方說我給張小北他們家老頭送一張按摩椅,肯定比按照折價直接送老頭兩千多塊錢更讓他感動,我不清楚是因為張小北真的不明白這個道理還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這種蒼白的表達方式,要不怎麼說國人素質及待提高呢。要我說我跟高原這樣的人肯定不能當領導呢,我們這類人屬於性格上有缺陷的,收了人家禮物,我說話立刻就軟了下來,「沒去看看李穹的父母?」「去過了。」張小北顯得很傷感,「留了點錢,老頭這兩年身體不好,我說等過了年給他弄本護照,新馬泰去轉悠轉悠。」「你還記得老爺子最喜歡吃什麼?」我故意逗張小北,「什麼時候你再給老爺子弄一箱子皮皮蝦,活的。」張小北苦笑了一下,「誰還吃那個?龍蝦都能當窩頭吃。」「怎麼著?真準備離?」高原一邊擦著玻璃,聽我這麼問有點不滿意地看了我一眼,我裝沒看見。「過了年再說吧。」「張小北,人家都說女人是因為心太軟而結婚,男人是因為很受傷而離婚,跟你們家怎麼全不是那麼回事啊,李穹當年是因為心太軟結婚,如今也是因為很受傷要離婚,你丫的怎麼一點良心上的譴責都沒有……」「初曉,你幫我看看這塊玻璃乾淨了沒有?」高原打斷了我的話。我看了一眼,「人心呀,要像玻璃這麼容易清理就好了。」高原聽了很氣惱地把抹布摔到了窗台上。「你當那抹布是我呢?摔也沒用啊,一會你還得洗。」「你他媽到底有病沒病啊?」高原急了,他脾氣還真不小呢,一跟我急五官就縱到一起,臉跟朵花似的。「有病就是沒病。」跟人叫板的感覺挺好的,特別是當你知道別人不敢把你怎麼著的情況下,我就不明白,像高原這麼有正義感的小夥子怎麼對待張小北這種不負責任的男人連旁聽我對他的譴責的勇氣都沒有呢!真是人心不古。「你逞什麼強啊?」高原的憤怒明顯升級。「逞強就是不逞強。」「狗脾氣!」張小北說我。「她渾著呢!」高原也總結了一句,連個退場的表示也沒有,扔下擦到一半的玻璃,一個人跑客廳看電視去了,搞得我很被動。「得,你這大破壞分子一來,我們家安定團結也打破了!」我白了張小北一眼,給我自己找了一個台階下,「快幫我哄哄!」「高原要不讓你給折騰出精神病來,我管你叫大爺!」「哼,李穹要不讓你折騰出精神病來,我管你叫大爺!」「你來什麼勁呀?」張小北的憤怒也爆發了,急愁白臉的。「來勁就是不來勁。」我脾氣真好,他們都這樣對我了,我愣是和顏悅色。「操,我他媽真想抽你一大嘴巴!」張小北拿起小皮包往外走。「哎,等等,等等。」我一喊,張小北就停在門口,「給我拿張紙,擦鼻涕。」人啊,真讓我沒法說,對於我這樣一個病人提出讓他幫我拿張紙巾擦鼻涕的要求張小北顯得如此激動,撿起地上高原擦玻璃的那塊抹布丟向我,一點涵養都沒有,哪像個首席執行官啊,要不是我迅速地把頭縮回到被窩裡,那塊Keng髒的抹布非摔我臉上不可,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哼,別以為世界變化快,我可是什麼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