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4)
楊登科頓時就呆了,他怎麼也沒想到,別的字寫出來與所謂書法藝術相去十萬八千里的康局長,寫這四個字時竟是這般得心應手,如魚在水。而且比上次寫得更加嫻熟,看來這段時間康局長沒少練這四個字。楊登科腦海里猛然跳出出神入化這個辭彙來,心想這四個字,恐怕就是讓真正的書法家來寫,也不見得比康局長寫得這麼驚心動魄。想想也是的,一般書法家手上的功夫再深,但於這四個看去很平常的字眼,絕不可能像康局長這樣有如此深切的心得和覺悟,而書法的最高境界不就是一種心境悟境甚至化境么?既然要上升到化境的層面,那純粹的形而下的技術也就無濟於事,必須心到意到,才可能功到,爾後功到自然成,這裡的功可是超乎普通意義上的書法的。康局長對這四個字非常滿意。想不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寫出來的字並不怎麼樣,這麼隨意寫出來的「同意已閱」四個字卻風骨凜然,不同凡響。只是寫這四個字時,康局長因心力過於集中,壓根就沒想起自己是在寫書法,沒有自右至左豎寫,而是習慣成自然,像平時簽文件和批報告一樣,自左至右橫寫,信手而成,這似乎有違書法作品的慣例。好在沒有寫成一行,而是「同意」在上,「已閱」在下,看上去還不至於過分呆板。感到為難的是落款了。寫到右下角,不像書法作品的署名,得寫在左下角,可那「同意已閱」四個字卻是橫著的。此時楊登科已在分成兩行寫成的「同意已閱」上面看出了一點名堂,說:「老闆你還是將署名寫在左下角吧。」康局長一臉茫然,說:「這不跟同意已閱四個字的寫法不相一致了么?」楊登科說:「這麼署名沒錯,到時你就知道了。」康局長依然不知何故,但還是依楊登科所說,將自己的大名豎著寫在了左下角。事不宜遲,等紙上的字墨跡已干,楊登科就小心將這幅所謂的書法作品卷好,外面用報紙裹了,如獲至寶似的,捧著出了康府,然後爬上麵包車,朝電大飛馳而去。敲開姚老師家門,楊登科打開手上的字幅,姚老師的眼睛便鼓大了,覺得紙上的四個大字不是寫上去的,而是雙手把緊了大紅印章,砰砰砰一下一下戳上去的,每個字彷彿都蘊含了權力的威嚴和肅穆,可謂入木三分。姚老師感嘆道:「僅從書法角度來說,這幾個字顯得確實粗糙了些,卻粗糙得毫無匠氣和斧斫之痕,完全是胸有真意,再發乎其外,倒也天然渾成,絕非一般閉門造車的書法家想寫就寫得出來的。」得到姚老師的首肯,康局長的字參展便不在話下。楊登科說:「這可是康局長寫得最好的一幅字,是他特意為老師的書法展寫的。」姚老師手拈唇下短須,智慧的目光在「同意已閱」四個字上停留了許久,然後沉吟道:「意閱,已同。只覺得這四個字似曾相識,卻一時忘了出自哪裡了?登科,康局長可否跟你說過?」楊登科好不容易才強忍住沒笑出來。他知道姚老師看多了書法作品,習慣於先右後左豎讀,才把「同意」「已閱」拆成了「意閱」「已同」的。這兩個莫名其妙的句不成句,詞不是詞的東西,恐怕是誰也找不到出處的。這正是楊登科需要的效果。他於是順著杆子往上爬,說:「康局長沒說什麼,我也不好多問,怕他笑話我書讀到牛屁眼裡去了。不過姚老師您放心,康局長是正牌大學畢業生,學的雖然是經濟方面的專業,但古文根底高深,讀大學時還動過轉中文系的念頭。估計他是從哪部舊典籍上摘下來的,我總覺得頗有《論語》和《道德經》的味道,說不定就是這些老古董上的大言。管他呢,中華文明源遠流長,各類典章舊籍簡直是浩如煙海,任何人皓首窮經,也不可能遍覽累積了數千年的皇皇卷帙。而康局長拿這兩句話作字,不更顯得有書卷氣和文化味么?」姚老師收回落在徽紙上的目光,望望窗外灰濛濛的天空,說:「我也有這種感覺。你回去告訴康局長,下周開展時,我將這幅作品掛在最當眼的地方,說不定還能評個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