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三十年(1)
中國新的歷史開始了。從1936年在北京的最後一次見面,到1949年丁玲隨著中國**的巨大歷史勝利而重返北京,世界已經發生了巨變。十幾年風風雨雨,十幾年各奔東西,沈從文和丁玲的生活,其變化,其差距,都會使對方驚奇。他們的情感,他們的觀念,顯然因為各自對人生道路選擇的不同,而不可能再產生共鳴。更何況當他們重新同在一個城市時,各自的命運反差竟會如此強烈。一個是歷史凱旋者,一個是歷史落伍者,甚或一度被視為歷史的反動。丁玲完全可以自豪地呼吸新生活的空氣,可以高昂著頭,帶著勝利的微笑漫步在青年時代熟悉的衚衕里。她和胡也頻共同追求的理想,終於實現,她可以在一個空氣清新的早晨,或者一個晚霞美麗的黃昏,走到當年和胡也頻居住過的公寓,告慰英靈。新的時代開始,人們會時時懷念為這個時代而獻身的人。丁玲可以默默地告訴胡也頻很多很多。的確,她經歷了一段艱難卻又興奮的生活。在延安,在戰爭烽火中,她用筆參加了中國歷史的創造,並且一直是解放區文藝界的重要領導人。儘管延安時期因為幾篇文章曾受到過批評,但同未來的逆境相比,那隻不過是過眼煙雲。或者,在她看來,那是一種正常的現象,新的成就,新的榮耀會使她淡忘那几絲不愉快。她的新作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乾河上》發表伊始,就被認為是她的創作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據袁良駿編寫的《丁玲生平年表》,丁玲在1949年7月重返北京城,這時她從莫斯科剛剛歸來,在那裡,她的這部新作已經被翻譯成俄文,她為此撰寫了俄譯本前言。兩年後,舉世矚目的斯大林文藝獎金,將第一次授予一個中國作家的作品。她,許許多多的中國文藝家,會把它作為殊榮。隨後,這部作品,會被譯成德、日、波、朝等12種文字。帶著勝利者的喜悅和榮耀,1949年7月,丁玲在北京參加了共和國成立前夕召開的第一次文代會,在這次大會上,她當選為全國文聯常委、全國文協(全國作協前身)副主席。隨後又當選為全國婦聯常委、全國政協委員。1950年春天,她擔任全國文協黨組書記、常務副主席,主持文協的日常工作。丁玲真正成了在海內外聲名顯赫的人物,她是新的共和國文藝的一個公認的代表。沈從文則截然不同,曾經在文壇耕耘多年成就卓著的他,因為一度捲入政治論爭,因為他的輕率或固執、偏頗,此時正被左翼文化界作為一個「臭名昭著」的反面人物而屢受批駁。當一個新的歷史開始時,當昔日的朋友意氣風發各領風騷時,他卻陷入苦惱、恐慌的境地,他不知道自己該面臨什麼樣的命運,該選擇一條什麼樣的人生道路繼續走下去。左翼文化界對沈從文的批判,多年來或重或輕一直沒有停止過。以前的論爭大多局限於文藝觀點的分歧,但1946年後,隨著國共兩黨內戰的爆發,因為沈從文發表一些被**人視為錯誤、反動的文章,對他的批評就自然而然變得愈加激烈。沈從文並不像一般所講,僅僅是一個性格淡泊、甘於寂寞、成日埋頭於文學作品的創作之中的人。他也有一個不安分的靈魂,在文學之外,他時常也沉溺於對芸芸眾生大千世界的思考。這種思考,總是深深地帶有他特殊的對抽象人生的憂慮,並且由於個人色彩太濃而至於不合時宜。他甚至太固執而又單純,太看重他作為一個作家、一個來自湘西的「鄉下人」的身份,他談論政治,但未必深刻了解中國的政治,從人性角度談論政治和社會,更容易引起誤解而招致反駁。或者,他有些像唐·吉珂德,常常輕率地發表一些反映他的藝術家天性而不可避免招惹麻煩的意見,向許多風車挑戰。30年代因他而發生的關於「京派海派」的爭論、抗戰時期「與抗戰無關」的爭論……左翼文化界與他積怨甚深,雖然只局限於文藝方面。1946年之後,情況發生了重要變化。沈從文在1946年冬天,先後發表《〈文學周刊〉編者言》、《從現實學習》等文章,馬上引起了左翼文化界對他的嚴厲批評。在這些文章中,沈從文一方面繼續堅持他的文藝觀,強調作家就應該埋頭於創作,用實績來顯示文學的偉大;另一方面,他對中國大地上進行的內戰大發議論,隨意評說。他認為,內戰是「數十萬同胞在國內各處的自相殘殺」,作為一個文人,一個崇尚「知識和理性」的「鄉下人」,他對戰爭雙方都予以貶斥:國家既落在被一群富有童心的偉人玩火情形中,大燒小燒都在人意料中。歷史上玩火者的結果,雖常常是燒死他人時也同時被焚燒了自己,可是目前的人凡有武力武器的都不會那麼用古鑒今。所以燒到後來,很可能什麼都會變成一堆灰。……因為在目前局勢中,在政治高於一切的情況中,凡用武力推銷主義寄食於上層統治的人物,都說是為人民,事實上在朝在野卻都毫無對人民的愛和同情。在企圖化干戈為玉帛調停聲中,凡為此而奔走的各黨各派,也都說是代表群眾,仔細分析,卻除了知道他們目前在奔走,將來即做國府委員,有幾個人在近三十年,真正為群眾做了些什麼事?又曾經用他的工作,在社會上有以己見?在事實上,真正豐饒了人民的情感,提高了人民的覺醒,就還是國內幾個有思想,有熱情,有成就的作家。(《從現實學習》)沈從文的本意雖然是強調不能迷信武力能夠治國平天下,但在複雜的歷史現狀中,他的書生之見,無疑會被視為「歷史的反動」。他顯然捅了一個馬蜂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