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每年夏天曬箱子里的衣服,前一向因為就快分家了,上上下下都心不定,怕有人乘亂偷東西,所以耽擱到現在才一批批拿出來曬。
簇新的補服,平金褂子,大鑲大滾寬大的女襖,像彩色帳篷一樣,就連她年輕的時候已經感到滑稽了。
皮裡子的氣味,在薰風裡覺得渺茫得很。有些是老太太的,很難想像老太太打扮得這樣。
大部份已經沒人知道是誰的了。看它們紅紅綠綠擠在她窗口,倒像許多好奇的鄉下人在向裡面張望,而她公然躺在那裡,對著違禁的盤,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除了每年拿出來曬過,又恭恭敬敬小心折起來,拿它毫無辦法。男人衣服一樣花花綠綠,三鑲三滾,不過腰身窄些,袖子小些。
二爺後來有些衣裳比較素凈,藍色,古銅色,也許可以改給她和玉熹穿。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他跟別人的丈夫一樣,是一種方便,有種安逸感。現在親戚間的新聞永遠是夫妻吵架,男人狂嫖濫賭,寵妾滅妻。
"還是你好。"女太太們對她說。現在這倒是真話了。躺在炕上,正看見窗口掛的一件玫瑰紅綢夾袍緊挨著一件孔雀藍袍子,掛在衣架上的肩膀特別瘦削,喇叭管袖子優雅地下垂,風吹著胯骨,微微向前擺盪著,背後襯著藍天,成為兩個漂亮的剪影。
紅袖子時而暗暗打藍袖子一下,彷彿怕人看見似的。過了一會,藍袖子也打還它一下,又該紅袖子裝不知道,不理它。
有時候又彷彿手牽手。它們使她想起她自己和三爺。他們也是剛巧離得近。
他老跟她開玩笑,她也是傻,不該認真起來。他沒那個膽子。不過是這麼回事。
她現在想到他可以不覺得痛苦了,從此大家不相干,而且他現在倒楣了,也叫她心平了些。
有一點太陽光漏進來,照在紅袖子的一角上。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家裡吃的西瓜,老媽子把瓜子留下來,攤在篾簍蓋上,擱在窗台上曬。
對過的紅磚老洋房,半中半西,比這邊房子年代更久,鴿子籠小衖堂直造到它膝前。
一隻蜜蜂在對面一排長窗前飛過,在陽光中通體金色。有隻窗戶不住地被風吹開又砰上,那聲音異常荒涼。
"怎麼一個人都沒有,都出去了?"她對老媽子說。"幹什麼的?""住小家的。
"老媽子說。分租給幾家合住,黃昏的時候窗戶里黑洞洞的,出來一支竹竿,太長了,更加笨拙,游移不定地向這邊摸索一個立足點。
一件淡紫色女衫鬼氣森森,一蹶一蹶地跟過來,兩臂張開穿在竹竿上,坡斜地,歪著身子。
她伸頭出去看,幸而這邊不是她家的窗戶。她反正不是在鋪上就是在窗口,看磨刀的,補碗的,鄰居家的人出出進進,自己不給人看見,總是避立在一邊。
晚上對過打牌,金色的房間,整個展開在窗前,像古畫里一樣。赤膊的男人都像畫在泥金箋上。
看牌的走來走去,擋住燈光,白布子上露出狹窄的金色背脊。這都是籠中的鳥獸,她可以一看看個半天。
現在把仇人去掉了,世界上忽然沒有人了。她這裡只有三節有人上門。
這些年她在姚家是個黑人,親戚們也都不便理睬她,這時候也不好意思忽然親熱起來,顯得勢利。
她也不去找他們。再不端著點架子,更叫這些人看不起。所以就剩下她哥哥一家。
炳發老婆下次來是一個人來,便於借錢。姑嫂對訴苦,講起來各有各的難處。
各說各的,幸而老媽子進來打斷了。"太太,三爺來了。""哦?"都是低聲,彷彿有點恐怖似的,其實不過是大家庭里保密的習慣。
"我就下去。""他來幹什麼?"她輕聲和她嫂子說。自從分家鬧那一場,大家見面都有點僵。
三爺當然又不同,不過只有她自己知道。他來決沒有好事。她倒要看他怎樣訛她。
事隔多年,又沒有證人。固然女人家名聲要緊,他自己也不能叫人太不齒,現在越是為難,越是靠個人緣。
不過到底也說不準,外面跑跑的人到底路數多,有些事她也還是不知道。
反正兵來將擋,把心一橫,她下樓來倒很高興似的。大概人天生都是好事的,因為到底喜歡活著。
實在不能有好事,壞事也行。壞事不出在別人身上,出在自己身上也行。
"咦,三爺,今天怎麼想起來來的?"她笑著走進來。"三奶奶好?""她不大舒服,老毛病。
""一定又是給你氣的。你現在沒人管了,我真替三奶奶擔心。""其實她現在倒省心了,不用在老太太跟前替我交代。
""總算你說句良心話。"一坐下來相視微笑,就有一種安全感。時間將他們的關係凍成了化石,成了牆壁隔在中間,把人圈禁住了,同時也使人感到安全。
"二嫂這房子不錯。""這房子便宜,不然也住不起。那天你看見的,分家那個分法,我一個女人拖個孩子,怎麼不著急?
不像你三爺,大來大去慣了的。""我是反正弄不好了。"他用長蜜蠟嘴吸著香。
"你是不在乎。錢是小事,我就氣他們不拿人當人。你們兄弟三人都是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怎麼一死了娘就是一個人的天下。
長輩也沒有人肯說句話。""他們真不管了。""都是順風倒。"他笑。
"二嫂厲害,那天把九老太爺氣得呼嗤呼嗤的。一向除了我們老太太那張嘴喳啦喳啦的,他見了這位嫂子有點怕。
老太太沒有了,也還就是二嫂,敢跟他回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