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她明知這話是討她的喜歡,也還是愛聽。"我就是嘴直,說了又有什麼用,"她只咕噥了一聲。"他老人家笑話多了。那回辦小報捧戲子,得罪了打對台的旦角,人家有人撐腰,叫人打報館,編輯也挨打,老太爺嚇得一年多沒敢出去。""是彷彿聽說九老太爺喜歡捧戲子。四大名旦有一個是他捧起來的。""他就喜歡兔子。鏡於不是他養的。""哦?"他隨口說,她也不便大驚小怪。九老太爺只有一個兒子叫鏡於,已經娶了少奶奶了。"這倒沒聽見說。"──雖然這些女人到了一起總是背後講人。她沒想到她們沒有一個肯跟她講心腹話。她只覺得她是第一次走進男人的世界。"是他叫個男底下人進去,故意放他跟他太太在一起。""放"字特別加重,像說"放狗"一樣。"太太倒也肯。""他說老爺叫我來的。想必總是夫妻倆大家心裡明白,要不然當差的也沒這麼大的膽子。""這人現在在哪兒?""後來給打發了。據說鏡於小時候他常在門房裡嚷,少爺是我兒子。"她不由得笑了。想想真是,她自己為了她那點心虛的事,差點送了命,跟這比起來算得了什麼?當然叔嫂之間,照他們家的看法是不得了。要叫她說,姘傭人也不見得好多少。這要是她,又要說她下賤。"倒也沒人敢說什麼,"她說。譬如三爺現在,倒不想爭這份家產?九老太爺除了捧戲子,非常省儉,兒子又管得緊,所以他那份家私紋風未動。想必是他有財有勢,沒人敢為了這麼件事跟他打官司,徒然敗壞家聲,叫所有的親戚都恨這搗亂的窮極無賴。"這是老話了。"他不經意地說。"想起來九老太爺也是有點奇怪……"陰氣森森不可捉摸。她從來看不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除了分家那回發脾氣──火氣那麼大,那麼個小個子,一腳踢翻了太師椅,可又是那麼個活烏龜,有本事把那當差的留在身邊這些年,兒子也有了,還想再養一個才放心?難道是敷衍太太,買個安靜?"從前官場興這個,"他說。"因為不許做官的嫖堂子,所以吃酒都叫相公唱曲子。不過像他這樣討厭女人的倒少。""九老太太從前還是個美人。""他也算對得起她了。其實不就是過繼太太的兒子?"她笑了。"這是你們姚家。""也不能一概而論,像我就沒出息。人家那才是膽子大。我姚老三跟他們比起來,我不過多花兩個錢。其實我傻,"他微笑著說,表情沒有改變,但是顯然是指從前和她在廟裡那次,現在懊悔錯過了機會。她相信這倒是真話,也是氣話,因為這回分家,當然他是認為他們對他太辣手了些。有短短的一段沉默。她隨即打岔,微笑著回到原來的話題上,"怪不得都說鏡於笨。"她以前是沒留神,人家說這話總是鬼頭鬼腦的,帶著點微笑,若有所思。現在想起來,才知道是說他不是讀書種子。他念書念不進去,其實大爺三爺不也是一樣?"他自己知道不知道?"她輕聲問。他略搖搖頭,半了眼睛,彷彿鏡於就在這間房裡,可能聽得見。"他老先生的笑話也多。"鏡於怕父親怕得出奇──當然說穿了並不奇怪,而且理所當然──但是雖然膽子小,外邊也鬧虧空,出過幾回事。"我還笑別人,"他說,"自己不得了在這裡。二嫂借八百塊錢給我,蕪湖錢一來了就還你。"雖然她早料到這一著,還是不免有氣。跟他說說笑笑是世故人情,難道從前待她這樣她還不死心,忘不了他?當然他是這樣想,因為她沒有機會遇見別人。"噯喲,三爺,"她笑著說,"我直抱怨,你還不知道二嫂窮?你不會去找你的闊哥哥闊嫂嫂?""老實告訴你,有些人我還不願意問他們。""我知道你這是看得起我,倒叫我為難了。搬了個家,把錢用得差不多了,我也在等田上的錢。""二嫂幫幫忙,幫幫忙!我姚老三儘管債多,這還是第一次對自己人開口。""是你來得不巧了,剛巧這一向正鬧不夠用。""幫幫忙,幫幫忙!二嫂向來待我好。"這是話裡有話,在嚇詐她?她斜瞪了他一眼,表示她不怕。"待你好也是狗咬呂洞賓。""所以我情願找二嫂,碰釘子也是應當的。碰別人的釘子我還不犯著。"他儘管嘻皮笑臉,大概要不是真沒辦法,也不會來找她。他分到的那點當然禁不起他用,而且那些債主最勢利的,還不都逼著要錢?這回真要他的好看了。她這回可不像分家那天,坐著現成的前排座位。不但看不見,住在這裡這樣冷清,都要好些日子才聽得見。她先不要說關門話,留著這條路,一刀兩斷還報什麼仇?有錢要會用,才有勢力,給不給要看你高興,不能叫人料定了。她突然決定了,也出自己意料之外。自己心裡也有點知道,這無非都是借口。"我是再也學不會你們姚家的人,"她搖著頭笑,"只要我有口飯吃,自己人總不好意思不幫忙。""所以我說二嫂好。"她白了他一眼。"你剛才說多少?""八百。""誰有這麼些在家裡?""二嫂壓箱底的洋錢包你不止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