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噯,下雪了,"他說。他們看著它下。她這次不會借給他的,他也知道。跟他有說有笑,不過是她大方,他借錢也應酬過他一次。難道每次陪她談天要她付錢?反而讓他看不起。他訴苦也沒用,只有更叫她快心。他不跟她開口,也不說走。有時候半天不說話,她也不找話說,故意給他機會告辭。但是在半黑暗中的沉默,並不覺得僵,反而很有滋味。實在應當站起來開燈,如果有個傭人走過看見他們黑魆魆對坐著,成什麼話?但是她坐著不動,怕攪斷了他們中間一絲半縷的關係。黑暗一點點增加,一點點淹上身來,像蜜糖一樣慢,漸漸坐到一種新的原素里,比空氣濃厚,是十廿年前半凍結的時間。他也在留戀過去,從他的聲音里可以聽出來。在黑暗中他們的聲音里有一種會心的微笑。她去開燈。"別開燈,"他忽然怨懟地迸出一句,幾乎有孩子撒嬌的意味。她詫異地笑著,又坐了下來,心裡說不出的高興。等到不能不開燈的時候,不得不加上一句,"三爺在這兒吃飯,"免得像是提醒他時候不早了,該走了。"還早呢,你們幾點鐘開飯?""我們早。"留人吃飯,有時候也是一種逐客令,但是他居然真待了下來。難道今天是出來躲債,沒地方可去?來了這半天,她也沒請他上樓去吃。雖然說吃的人不講究避嫌疑,當著人盡可以躺下來,究竟不便,她也不犯著。好在他們家吃向來不提的,她也就沒提。飯廳沒裝火爐,他又穿上了皮袍子。"三爺吃杯酒,擋擋寒氣。""這是玫瑰燒?不錯。""就是衖堂口小店的高粱酒,摻上玫瑰泡兩個月,預備過年用的。還剩下點玫瑰,我叫他們去打瓶酒來給你帶回去。"她喝了兩杯酒,房間越冷,越覺得面頰熱烘烘的,眼睛是亮晶晶沉重的流質,一面說著話,老是溜著,有點管不住。"給我拿飯來。"她對女傭說。"二嫂不是不能喝的,怎麼只吃這點?""老不喝,不行了。從前老太太每頓飯都有酒。三爺再來一杯。"老媽子替他斟了酒,他向她舉杯。"乾杯。"她剩下的半杯一口喝了下去,無緣無故馬上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熱氣上來,像坐在一盞強光電燈上,與這酒吃下去完全無干。她連忙吃飯,也只夾菜給他,沒再勸酒。打雜的打了酒來,老媽子送進來,又拿來一包冰糖,一包干玫瑰。她打開紙包,倒到酒瓶里,都結集在瓶頸。乾枯的小玫瑰一個個豐艷起來,變成深紅色。從來沒聽見說酒可以使花復活。冰糖屑在花叢漏下去,在綠陰陰的玻璃里緩緩往下飄。不久瓶底就鋪上一層雪,雪上有兩瓣落花。她望著裡面奇異的一幕,死了的花又開了,倒像是個兆頭一樣,但是馬上像噩兆一樣感到厭惡,自己覺得可恥。飯後回到客廳里喝茶,鑼鼓敲得更緊,所有的店家吃完晚飯都加入了。他傴僂著烤火,捧著茶杯渥著手,望著火爐上小玻璃窗上的一片紅光。"到過年的時候不由得想起從前,"他忽然說。"我是完了。""三爺怎麼了?酒喝多了?""怪誰?只好怪自己。難道怪你?"她先怔了怔,還是笑著說,"你真醉了。""怎麼?因為我說真話?你是哪年來的?跑反那年?自從你來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實在受不了。我們那位我也躲她,更成天往外跑。本來我不是那樣的。""這些話說它幹什麼,"她掉過頭去淡淡的笑著,只咕噥了一聲。"我不過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來這樣。不管人家怎麼說我,只要二嫂明白,我死也閉眼睛。""好好的怎麼說這話?難道你這樣聰明的人會想不開?"她笑著說。"你別瞎疑心。我只要你說你明白了,說了我馬上就走。""有什麼可說的?到現在這時候還說些什麼?""我忍了這些年都沒告訴你,我情願你恨我。給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你倒真周到。害得我還不夠?我差點死了。""我知道。你死了我也不會活。當時我想著,要死一塊死,這下子非要告訴你。到底沒說。""你這時候這樣講,誰曉得你對人怎麼說的?""我要說過一個字我不是人。"她掉過頭去笑笑。其實這一點她倒有點相信。這些年過下來,看人家不像是知道,要不然他們對她還不是這樣。"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也真可笑,我這一輩子還就這麼一次是給別人打算。大概也是報應。"他站起來去拿皮袍子。"你真心狠,"他站著望著她微笑。"我也是的──就喜歡心狠的女人。"他又伸手去拉她的手,一面笑著答應著,"我走。馬上就走。"她不相信他,但是要照他這樣說,她受的苦都沒白受,至少有個緣故,有一種幽幽的宗教性的光照亮了過去這些年。她的頭低了下去,像個不信佛的人在廟裡也雙手合十,因為燒著檀香,古老的鐘在敲著。她的眼睛不能看著他的眼睛,怕兩邊都是假裝。但是她兩隻冰冷的手握在他手裡是真的。他的手指這樣瘦,奇怪,這樣陌生。兩個人都還在這兒,雖然大半輩子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