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第 121 章
顧旗鐵騎新軍初到,氣勢正盛,短短兩月,竟然一鼓作氣打回白雪關。
捷報傳入皇都那日,天空鉛雲密布,暑氣卻沒消散,大雨之前燕子低飛,空氣沉悶而燥熱。
「顧將軍得到的軍令是守衛朝光城,誰給他的權力出兵?目無法紀,應該被問責,請殿下即刻召他回京!」
「此言差矣,顧將軍已是鎮東軍最高指揮官,當然有這個權力。一旦錯失戰機,誰能負責?他從魔族手裡搶回白雪關,請殿下獎賞他的功績。」
「李大人的說法,臣不敢苟同,顧將軍在神武軍時,數他帳下軍費開支最大,調去鎮東軍后,竟然又翻一倍,要不然,先把人召回來,讓他解釋清楚每筆軍費去向。至於賞罰,再議不遲。」
「臣附議,我等謹遵太子詔令,削減用度、節衣縮食,不是為了讓他窮兵黷武。更何況,天下苦戰已久,我軍何必再挑起干戈,理應休養生息……」
「一派胡言,難道人族的和平,只靠魔族施捨?我們有這樣強大的將領、強大的軍隊,就該展示給天下人看,一次殺破魔族的膽,讓他們不敢再犯!」
朝臣們面紅耳赤、爭執不下,有一個跪下請願,立刻嘩啦啦跪倒一片。
「還請殿下明鑒!」
程千仞放下茶盞,沉聲道:「除去顧雪絳,天下就沒有別的事了嗎?」
正如溫樂所說,首輔攝政時期諸事獨斷,虛心寬和的太子理政后,朝野氣氛更活潑開放。但這註定是柄雙刃利劍。
程千仞的擱置處理並沒有平息爭議,顧雪絳不是普通人物,來自白雪關的捷報最終由太子案頭,傳遍大街小巷。
爭論之風最早開始於學者、文士府邸。茶餘飯後,飽學之士聚眾討論、即興辯難。
「痛失白雪關乃奇恥大辱,沒有花間雪絳領兵,人族何時雪恥?沒有花間雪絳平亂,王朝早已四分五裂。」
「不,對勝利的渴望,不能凌駕於人性之上。失去人性,我們不再是人,與魔族有什麼區別?眾所周知,花間雪絳根本沒有底線。軍權掌握在這樣的人手中,等於把利劍交給惡魔!」
這個階段產生了許多篇辭藻優美、感情真摯、格律嚴謹的文章,在文人間廣泛流傳,甚至傳進宮裡。
此乃太子懸而未決之事,意味著一步登天的機會:太子獨自理政不久,對朝臣一視同仁,這件事誰能為他排憂解難,極大可能成為太子心腹。
普通百姓看不懂錦繡文章,卻十分在意關於顧雪絳的一切消息。殺神擁兵入城,長街一片死寂的情景刻在他們心中,顧雪絳便是泯滅人性、殘暴兇惡的化身。當人們知道他這次或許會被治罪,立刻興奮地奔走相告。
但顧雪絳也有支持者,數量不佔優勢,情緒卻更為狂熱。他們每天聚集在一起,痛斥帝國將領都是無用的廢物飯桶,呼喊只有顧將軍能為人族贏回尊嚴,帶來勝利。
終於,所有辯論變成簡單的口號。
「顧雪絳惡魔轉世!」
「顧雪絳天神降臨!」
兩派都堅定地認為,自己是清醒正確的智者,對方是受人蒙蔽的白痴,勢要與其鬥爭到底。他們在街口搭高台、靜坐示威,在飯館茶樓里慷慨陳詞。平時素不相識的人,因為有相同見解稱兄道弟,或因為看法迥異破口大罵。
每一個皇都人,從早晨睜開眼睛開始,即使足不出戶,那三個字也會從窗外飄進來。有時是四個——花間雪絳。
一場場街頭演說,圍觀人群越聚越多,盛夏沉重悶熱、令人呼吸困難的空氣中,氣氛像緊繃的弓弦。
程千仞此時已經嗅到了某種熟悉的味道,心生警覺。
當年南淵學子幾乎全部參與投票,使他成為了學院院長——普通人的力量聚集在一起有多可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然而經驗不足的太子,再次做出錯誤決策:他命令禁衛軍加強皇都巡防戒備,警惕聚眾鬧事、擾亂治安的頭目,如有必要,抓捕入獄。
禁衛軍的職責便是維持秩序、保護百姓安全,本來無可厚非。但他忘了,顧雪絳曾擔任禁衛軍副統領,軍中仍有對他忠心耿耿的舊部。受民眾情緒感染已久,同樣分為兩派。
那些披堅持銳、進入戰時戒備的巡邏隊,更為緊張空氣,添了一把柴火。
直到某天深夜,一道電光撕裂天際,悶雷滾滾,如天神的車輪。
多日壓在皇都上空的厚重雨雲,終於帶來一場傾盆大雨。
狂風卷地,冰冷的雨水潑天澆下,像要把屋頂打穿。孩童受窗外雷聲驚嚇,哇哇大哭。母親呵斥道:「不許哭,再哭就讓花間雪絳吃了你。」
城南最大酒樓,買醉的客人們被大雨困住,趁著酒勁咒罵天氣。
皇都盛夏雷雨季,年年如此,似乎只有今年格外遭人痛恨。
「嗚呼,太平本由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賊老天,又下雨,好,打雷劈死王八蛋!沒了顧將軍,就讓那些酒囊飯袋去保家衛國吧!開疆拓土?白雪關都守不住……」
臨窗幾桌拍桌子喝罵,其他酒客畏於他們腰配刀劍,只得強忍怒氣。
一位從東川戰場退下不久的老兵,聞言怒摔酒碗,霍然拔刀:「哪來的狗雜碎,也敢侮辱安國公主英名!」
「你有種拔刀?!你有種殺我嗎,你來啊,你敢嗎——」
血花迸濺!
吵鬧的酒館驟然死寂。
老兵連殺三人,高喊『元帥戰無不勝』,橫刀自刎。
「啊!殺人啦!」
人們自處奔逃,撞翻桌子板凳,便在此時,二樓有人振臂高呼:
「太子受小人蒙蔽,帝國到了生死存亡時刻,忠君愛國的志士隨我來,誅殺惡魔顧雪絳、拯救王朝!」
究竟是誰先喊出這一句、有沒有受人指使,事後已不可考證。
因為當這一句話出口,歡呼聲爆發,人們拿著鐵劍、匕首、菜刀、甚至砸爛桌椅抄起木條,沖向窗邊大放厥詞的酒客。
樓梯被踩塌,喊口號的『志士』摔下去,被無數人踩成肉泥,做了『誅殺顧雪絳』運動第一個祭品。
對面街區響起另一陣驚天動地的呼喊:
「為了顧將軍,為了太子,我們死不足惜!團結起來,堅決與他們鬥爭到底,跟我沖啊!」
「保護太子!保護顧將軍!」
城南這一片,儘是酒樓飯館商鋪,人流密集,很快匯聚成群。人群拿著簡陋武器,衝進瓢潑大雨中。
長久壓抑的憤怒終於爆發,熱血上涌,竟然感受不到寒冷。
原本寬敞的長街擠滿扭打砍殺的瘋狂民眾,禁衛軍巡邏隊騎兵呼嘯而至,馬蹄如雷,濺起水花。
「放下武器!反抗者抓捕入獄!」
兩隊禁衛軍狹路相逢,執法時指責對方拉偏架。
「誰不知道你是顧雪絳舊部,心裡向著他!」
「他媽的老子就是,永遠追隨顧將軍!」
禁衛軍打禁衛軍,禁衛軍打群眾,群眾打群眾。
一場混戰由此爆發,從城南市井迅速蔓延。城東貧民窟的地痞流氓卷進來,高喊『誅殺顧雪絳、拯救王朝』『太子殿下萬歲』,趁亂洗劫店鋪,臨走再放一把火。
大雨中,火油熊熊燃燒,憤怒的人群湧向城北,滾雪球一樣越聚越多。雨夜的寒冷、對修行者的恐懼通通拋在腦後。所有情緒被點燃,呼喊著口號衝鋒。
「為顧將軍、為太子殿下而死、死得其所!」
「諸位,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城北是皇都的貴人府邸,護宅陣法次第亮起,一道道金光升騰,照亮皇都半邊天。
各府護院、私兵、家奴出動,驅趕暴|民。許多政見不合、平時看不順眼,卻住在一條街、不得不互相見禮的官員,趁此機會終於報仇。
『已經亂成這樣,誰能證明是我家府兵砸了你家陣法?你就自認倒霉去吧。』
這一夜,所有秩序、法條、規則化為烏有,將近二十萬人轟轟烈烈捲入混戰。
然而顧雪絳遠在東川、太子殿下睡在東宮,無論是要誅殺誰、保護誰,他們的目的與行動後果都相去甚遠。
夜雨瀟瀟,安國公主奉詔入東宮。
程千仞面無表情,身穿太子朝服,頭戴珠冠,手握神鬼辟易。他下令出動京郊所有鎮東軍騎兵,從南城門一路清掃到宮門外。驅散鬧事人群,反抗者就地格殺。
「禁衛軍還有六個營的兵力在城西。我的兵將長年與魔族作戰,剛離戰場不久,殺氣未散。此令一開,恐怕……」
程千仞看著她。
安國公主忽然覺得眼前人十分陌生:「得令。」
程千仞揮退眾侍從,走到窗邊。
東宮地勢較高,殿宇更在高階之上,視野開闊。雨幕下,火光與濃煙、陣法與法器的光芒佔滿皇都上空。
曾經熱情洋溢、夾道歡迎他的百姓,一夜之間變成窮凶極惡的暴|徒。
程千仞理政以來,第一次面對的真正險惡風波,便是以他知己好友顧雪絳為□□,各派系之間爆發的空前爭鬥。
文臣不滿武官、新貴不滿老臣迂腐、老貴族不滿節衣縮食。
逐流從屏風後面走出來:「哥。」
「最初寫文章的那些書生,不算大奸大惡。是我的軟弱,給了別有用心之人可乘之機,讓他們以為煽動民心,便可以向我施壓。」
程千仞依然看著窗外,「你去睡吧,我自己呆一會兒。」
逐流陪他一起站著,也不說話。
天色蒙蒙亮時,大雨漸歇。
安國進宮復命,皇都所有暴徒被驅散,基礎秩序恢復。所有參與混戰的禁衛軍將領,除去已經身亡的,一律抓捕入獄。
程千仞問:「昨晚死了多少人?」
「臣給史官報八千。」
「實際呢?」
「五萬。」
「那就寫五萬。」
「有礙聖名,不好,而且昨夜你不該下令,應該讓首輔大人……」
她沒有說下去。
程千仞拍拍她肩膀:「皇姐,辛苦了。」
安國跪地抱拳,沉聲道:「請太子即刻下令,召回花間雪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