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第 120 章
「有人蔘了你一本啊,『身為皇族公主,不能以身作則、愛民如子,反而因泄私憤,仗勢凌人』。我聽說你昨晚動了公主府私兵?」
程千仞如今雖沒有正式上朝,已經可以獨自批閱奏摺,召見三司重要大臣了。段姓皇族的擁護者終於打消首輔不肯放權,阻攔太子理政的疑心。
溫樂輕哼一聲:「這些迂腐酸儒,什麼摺子都往上遞,皇兄日理萬機,哪有空管雞毛小事。難道本宮殺人放火了?」
「你那叫殺人放火未遂。」
程千仞面上嘆氣,縮進廣袖的手掌微動,悄悄把逐流給他的小零食藏進空間法器。什麼山楂雪球杏仁酥糖,毫無威嚴,被看到會很沒面子。
溫樂沒注意他的小動作,自我檢討道:「約束貴族是你監國后做的第一件事,一要節儉,二要謙善,我知道的,我本該做出表率,不該給你添麻煩。我自罰禁閉七天。」
程千仞寬和地笑笑:「徐冉惹你不開心了?」
「除了親人,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她簡單純粹、一往無前、勇敢豁達……」
「誒呦,我都沒看出她這麼多優點呢!」
「別拿我打趣,我是想說……連她也變了,我有點難受。」
程千仞笑道:「你知道她從前什麼樣嗎?不到二十歲,在南淵的時候。」
「聽說過一些,你再多跟我說點。」溫樂繞到書案后,去拉程千仞的袖子:「哥,今天陪我走走吧,我明天就要關禁閉了。自打你上次問了我以前的事,我就再沒見過你,我一直想是不是我說錯話了,惹你不高興。」
「我只是最近比較忙。」程千仞趕忙起身,衣袖從溫樂手中滑開,他很怕逐流生氣地從屏風後面跳出來,儘管對方沒有這樣做的合理理由。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
「行,陪你聊會兒。參你的摺子是今天最後一件事,我也算收工了。」
他下意識地向逐流解釋。
燈火近黃昏。
橘黃色的霞光里,他們穿過朱紅廊柱、菱花窗格投下的斜長影子。溫樂興緻勃勃,打發了女官侍從,帶著程千仞七拐八轉,一路聽他講徐冉的糗事,笑得肚子疼。作為回報,她分享童年的快樂記憶給對方。
「馬球場,你來過了吧。從前這裡的馬房號稱『三百神駿,召即能戰』。現在只剩一百出頭,畢竟好久沒人打馬球了。」
「極樂池東岸,夏天荷葉遮天蔽日,我藏在荷葉下的小舟里,比寢殿涼快舒服。如果被你抓到,就得回去讀書了。」
「我們在這兒一起盪鞦韆,那時我還沒學輕身術,鞦韆就像在雲上飛,快活得很。」
鞦韆踏板和紅綢早已不見,只剩下彩漆斑駁的鞦韆架,夕陽下空蕩蕩的。
年邁的內侍官帶著一眾宮人驚慌行禮,程千仞擺擺手,四下打量。
當年這座花園是為年幼的皇子公主專門建造,方便玩樂,如今荒廢已久,疏於打理,幸好貴人沒有怪罪的意思。
溫樂道:「再往前去,都是廢棄的偏宮冷殿,沒什麼看頭了。我們回去吧。」
果真偏僻,程千仞之前夜裡閑逛,從沒走到過這裡,它隱藏在漆黑的夜色中,與明亮燈火、繁茂花木、輝煌金磚僅數牆之隔,卻像另一個世界。
他向雜草深處去,推開布滿灰塵蛛網的角門,忽然察覺人們臉上的神情十分古怪,忐忑不安、混雜莫名恐懼。好像門裡藏著怪獸。
溫樂微微皺眉,抬手示意旁人不用跟。
暮色四合,千萬盞宮燈亮起。這裡只有幾點幽微燭火,透過小屋窗欞,靜靜照在青石板地磚上。
屋瓦上布滿青苔、不知何時草籽落上去,瓦縫間雜草叢生,開出嫩黃的小花。
蟲鳴鳥叫,生機盎然。程千仞好像一瞬間離開了深宮,甚至遠離了皇都。
他繞去屋舍后,柳樹下池塘水波粼粼,順著鵝卵石小道穿過菜畦,看見有人在收衣服。麻繩上掛著一排粗衣,皂角味道順著晚風飄來。
那人被腳步聲驚擾,回過頭,動作停滯,目光震驚。
程千仞也注視著對方。
這人麻衣布履,青年面目,鬢角卻生白髮,眼尾亦有皺紋,顯出與年齡不符的老態。
溫樂開口道:「三皇兄。」
布衣青年眼底震驚漸漸平復,化為一片漠然。
他放下手頭衣服,問道:「我要行禮嗎?」
程千仞:「都行吧,隨你。」
對方顯然沒料到他會這樣說,愣怔片刻,指了指池塘邊石桌:「先坐,我給你們倒點水。」
程千仞坐下打量菜畦,泥土鬆軟,蔬菜長勢很好,可見主人平日用心打理。菜園後面還有一排屋舍,不知住的是誰。溫樂盯著程千仞,手心攥緊裙擺,微微顫抖。
粗茶倒進白瓷碗里,三皇子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程千仞:「一個月前。」
太子儀仗歸京,全皇都百姓慶賀,天下都知道,深宮之中卻有不通消息的地方。
「他鄉多年,重回皇都,習慣嗎?」
程千仞喝口熱茶:「還行吧。衣服比較沉,有時候不方便。」
「見過父皇了罷,他怎麼樣?」
「沒見過。」
青年仰頭嘆氣。他這一嘆,眼角皺紋更深。
溫樂好像知道他將說什麼,霍然起身:「三皇兄!」
程千仞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坐。」
溫樂頹然坐下,青年開始說話。
「自你出生,我就知道我們這一代,與歷代皇族不同,不存在優勝劣汰、先來後到或者公平競爭。因為你生來就是一顆帝星。我不服命運,最後撞得頭破血流,徒呼奈何。」
「你還是回來了。在你之前企圖做皇帝的人,都沒有好下場。難道這就是天命所歸。」三皇子神色平靜,不疾不徐地問:
「弟弟,你想過嗎,我們流著一樣的血,憑什麼世上所有好東西都是你的?」
溫樂緊張的目光下,程千仞只輕輕搖頭:「沒想過。」
「……」
「你說的這些,我根本一點印象都沒有。」
三皇子目光複雜地看著他,意味深長地感嘆:「你變了。」
程千仞:「不,我本來就這樣。」
溫樂尷尬地解釋:「五皇兄他,不記得以前的事……」
青年蹙眉,片刻后竟然有點失落:「也罷。」
程千仞問道:「吃了嗎?」
三皇子搖頭。
程千仞站起身:「走吧。」
「我,我就不送你們了。」
夕陽最後一抹餘暉消散在雲層間,程千仞走出角門,穿過破敗花園,眼前豁然明亮,宮燈連綿如河,侍從們舉著華蓋抬著步輦迎上前。
「孤隨便走走。」
溫樂跟在他身後:「皇兄,你生氣了嗎?」
「沒有。」程千仞為讓她安心,多解釋一句,「他只是與我無冤無仇的陌生人,現在對我沒有惡意,我為什麼要讓他吃不成晚飯呢?」
溫樂露出笑容。
程千仞問:「他從前也住在這裡?」
「從前住東宮旁邊的寧陽宮,宮外也有親王府邸。父皇不再上朝之後,朝堂漸漸形成兩派,大皇兄與三皇兄黨爭,後來首輔攝政,扶大皇子做太子,三皇兄便搬來這裡。大皇兄不甘心當傀儡受人擺布,兩年前帶親兵東去白雪關,希望闖下大功業,他不聽皇姐指揮,死在東川戰場,屍骨不存。但當時情況十分複雜,如果為他追封,等於昭告天下皇姐指揮不當,必然影響戰事,於是沒有宣揚。」
「二皇兄成年後就去了封地,立誓永不北歸,他封地遠離皇都,靠近南海,貧瘠未開化。三皇兄和四皇兄,宮裡僅存的兩位皇子,就住在這裡。你剛才已經見過其中一位……」
溫樂輕聲問,「你會殺了他們嗎?」
皇族為權力鬥爭犧牲性命,似乎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程千仞反問道:「我為什麼要殺他們?」
溫樂徹底鬆了一口氣,不再言語。
程千仞道:「那院子不像近幾年新蓋的。」
溫樂想了想:「他們之前,也有人住過。宮裡會有不該出生的孩子,比如生母卑微,或分娩時天象不吉利,就住在廢園。我小時候貪玩亂闖,來過這裡一次。三皇兄搬進來,像在說自己已經認命。因為父皇常說,皇族的命運,一出生就註定了,有人做皇帝,有人早早逝去。」
程千仞笑道:「你是希望我想起一點過去的事。還是怕我撂挑子跑路,想勸我認命?」
溫樂語塞。
程千仞:「回去休息吧。」
夜幕沉沉,他回到東宮寢殿。內侍們已經熟知他脾氣習慣,從不跟進去服侍。
「回來了。聊這麼晚,挺盡興吧。」
逐流迎上來,為他解禮服外袍衣帶,動作自然。程千仞瞥見菱花窗開著。想到對方一直站在窗前看他,不由笑了笑。
老臣天天『有本要奏』『事關國體』,酸儒整日『之乎者也』『祖宗規矩』,只有弟弟使我快樂。
前兩天逐流抱怨朝辭宮溫泉池翻修,暫時不能用,程千仞便讓他晚上悄悄過來,想泡可以泡東宮的,畢竟對方已經很辛苦了。
逐流幫程千仞輕輕卸下發冠,梳理頭髮。梳妝台銅鏡里,映出他們的面容。
「你覺得我最近表現怎麼樣?」
「哥哥勤奮好學,為國為民殫精竭慮。」
玉梳滑過頭皮,力道剛好,程千仞渾身舒爽地微微打顫:「呼,我也覺得。」他摸摸下巴,「難道我臉上寫著『我要跑路』?」
逐流笑道:「只要嘗過權力的滋味,很少有人不喜歡。享受世間所有崇敬畏懼的目光,掌控他人悲喜和命運,只有權力能做到。你卻好像不太在意這些。」
他放下梳子,注視著鏡中人影,輕聲道:「哥,你在這裡,又不在。我真怕留不住你。」
程千仞笑意凝滯。
寢殿設有隔音陣,沒人能聽見他們說話。然而天道規則無處不在,有些話不能說的太清楚。
這是對方第二次提起,第一次是在劍閣解簽之地玉虛觀。
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知道程千仞最深的秘密。
他剛到東川時,不適應這個世界,行止帶著舊習,又因為孩童年幼,並不防備地展示著異處。
從鏡中看,逐流神色有點委屈,程千仞心中一動。
「想什麼呢。」他哼唱道:「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唱得荒腔走板,兩人一齊笑了。
夜晚歸於平靜。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漸熱,宮人們換上輕盈的夏制宮服。皇都籠罩在一片繁茂綠蔭和蟬鳴聲中。
最終打破這一切平靜的,是來自東邊,顧雪絳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