鉗 工 王(9)

鉗 工 王(9)

刑警隊長望著章華勛問:「章廠長,您看這事兒,到底該怎麼辦呢?」章華勛詛天咒地:「同志們,同志們,請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解釋得不明白,那……那也是因為我有難言之衷啊。這麼著行不行?大家看天已經亮了,早上了,各位都怪辛苦的,我陪各位吃早飯,陪各位喝幾盅,我替我們廠辦主任和保衛科長向大家鞠躬謝罪了……」於是他左轉身,右轉身,四面鞠起躬來。

他賠著笑臉拉拉扯扯,終於將刑警隊一干人半情願不情願地引到了廠食堂的小餐廳。

時間太早,還不到七點,食堂剛起火。他交待大師傅快炒一桌菜,然後就隱藏起一肚子的窩囊,陪著那些人喝茶,吸煙,無話找話東一句西一句瞎聊……大師傅沒料到食堂剛起火,廠長就須陪客共進早餐。

一個窮縣城,煤氣還沒普及,廠里的大食堂小食堂也是用煤的,不過比工人家多一台鼓風機。

著急了,火勢弱,就開動鼓風機吹一陣罷了。七點半,才上第一盤菜。

八點多,菜剛上齊。

「來來來,諸位都別客氣!家常飯菜,實在是算不上招待啊!只是給大家暖暖身子,滿上滿上,請,請……」章華勛寒暄不已。

除了兩名開車的刑警,其他人倒也不見外,擎起杯便飲酒,操起筷子便夾菜。

章華勛看得出來,自己這位廠長若不陪他們共進這頓早餐,他們一個個心裡是沒法兒順氣的。

滿以為要破一樁大要案,亢亢奮奮地牽著兩條警犬急如旋風般趕來,怎是他

「誤會」兩個字就可以輕輕巧巧地將人家打發走的呢?人家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應召女郎」們啊!設身處地,站在人家的角度想想,人家一個個都不發火兒都不罵娘而且他懇求人家留下吃頓早飯,人家就留下了,面對著炒土豆絲兒燉蘿蔔塊兒,不挑葷說素,就算都很給他面子很有涵養了。

章華勛滿腹的愧疚沒法兒說,只能以主動地熱情地陪酒的方式來表達。

他不勝酒力,儘管擺上的是一瓶低度酒,三巡過後,臉紅得像關公了。

忽然廠辦的一名同志出現在桌前,朝他跺著腳激頭掰臉地說:「哎呀呀廠長,你怎麼在這兒喝起酒來了,你這不是自找著要挨眾人罵嗎?……」他放下剛剛擎起的酒杯,惴惴不安地問:「又出什麼事兒了?」

「今天早晨八點鐘,你不是召集全廠幹部和黨員開情況通告會嗎?現在都八點四十多了,禮堂的管道漏水,沒通暖氣,都凍得受不了啦!許多人分頭尋找你,哪哪兒都找遍了,沒想到你在這兒喝得怪來情緒的……」一番話,說得客人們你看我,我看你,都放下了筷子落下了杯,一個個神色比他還窘十分。

說得他不由自主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而對方又一跺腳,轉身先自悻悻而去。

「糟糕!」——章華勛使勁兒拍了下腦門兒,然後朝客人們抱著拳口齒不清地說:「我……我險些誤了大事,我得立刻走……走了……」刑警隊長往起一站,連說:「章廠長,真對不起,我們原本都不願留下嘛,是你偏讓我們留下啊!我們不留下實在是怕你覺得太沒面子啊!你快去吧快去吧,同志們,我看我們也撤了吧……」於是他們紛紛站起,牽上警犬,撇下章華勛,以緊急轉移般的速度離開了……大師傅送來一盆饅頭,見狀不滿地嘟噥:「這不是浪費嘛,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章華勛氣得大喝:「你別跟我念這套經!」他腳步虛浮地走到外邊,沒戴棉帽子的頭被寒風一吹,冷氣逼心,渾身打了個哆嗦。

胃裡一片翻騰,抱住門旁一棵樹,哇地大吐起來。吐過,覺得胃裡是好受些了,但身上更冷了。

不過頭腦倒頓時清醒了許多了。他撒腿向大禮堂一路小跑……跑到半路,頭疼欲裂,就先跑到辦公室去,沏了杯濃茶。

想喝,無奈茶燙。也不敢再多耽誤片刻,雙手捧著保溫杯又往禮堂一路小跑……剛奔上禮堂台階,正巧他妻子衝出來,夫妻差點兒撞了個滿懷。

他妻子大聲數落他:「一早兒廠里來的什麼貴客,非得你陪著吃飯!你存心把全廠的幹部和黨員都凍僵在這兒呀!四點多鐘就離開家,帽子也不戴,臉也顧不上洗,看你兩眼角的眵目糊。給你手絹兒擦擦……」他妻子也是黨員,也和大家一樣,在禮堂乾等了他一個來小時,干凍了一個來小時。

與大家不同的是,她兩耳早已灌滿了人們說他的損言怪話。而她對他說的話,其實也是有意說給別人們聽的,包含有變相替他開脫的意思。

但他此時已是意亂如麻,對妻子的大聲數落,哪裡還能領悟得那麼全面。

她的話,簡直等於火上澆油。他心想,我這個代理廠長,我這個非常時期的

「維持會長」有多難,別人不理解不體恤,你還不理解不體恤嗎?虧你還是我老婆,有別人數落我的份兒,還有你數落我的份兒嗎?

他一手擎杯,騰出另一隻手,猛將妻子往旁一推:「閉上你的嘴!躲開!」他妻子險些被他推得跌下台階去……他走入禮堂,聽到一片遠雷般的跺腳聲。

不供暖,禮堂內比外邊的溫度高不了多少,只是北風吹不著人們罷了。

他聽到背後有人罵道:「還捧著個保溫杯來!人五人六的,以為都是來等著聽長篇大論的呀。廠都賣定了,一個前朝代理廠長還充的哪門子大瓣兒蒜呢……」他走上台,張了張嘴,覺得嗓子發緊,說不出聲來。

不得不打開保溫杯蓋,先喝口茶……

「別他媽喝了……」又有人怒罵一句。嗓子濕潤了點兒,不那麼發緊了,但還是頭疼欲裂。

「同志們……」

「別打官腔兒了,開門見山吧……」

「我……我頭疼得厲害……」

「活該……」

「酒燒的……」

「讓我……讓我喝完這杯茶……」

「裝什麼可憐樣兒!通告完了情況回家喝去!」任憑人們向他發泄怒氣,他還是將那杯濃茶一口氣喝光了,剎時出了一額頭一身的虛汗……

「同志們,昨夜,咱們的糧店被盜了,幾乎被盜光了……」一片遠雷般的跺腳聲頓時停止了,人們漸漸安靜了。

很多很多年以來,廠保衛科的人一減再減。因為他們除了例行的保衛工作,實際上沒什麼事可做。

很多很多年以來,這個廠和它所屬的社區內,連小偷小摸都很少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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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表達者」系列之一――平民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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