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 桌 地 圖(2)
縣委書記就解釋那棵樹在測繪學上如何如何的重要。副省長聽罷,以表揚的口吻說:「好啊,你們這張圖繪得很細啊!我認為,全省其他各縣,都要向你們縣學習,都應該繪一張這樣的圖。」縣委書記說:「我們還將這份圖上網了呢!」於是就請副省長從電腦上看。在電腦屏幕上,局部放大了,看得更清楚了。不知為什麼,副省長對那一棵樹特別感興趣,要從電腦上看看。在縣委書記的親手操作下,屏幕上很快顯示出了那棵樹的近照。副省長問:「枯死好多年了吧?」眾人都說是啊,是啊,枯死三十幾年了。縣委書記又指著說:「副省長您看,這樹這兒,這兒,不是長出幾片新葉來了嗎?」副省長說:「一棵枯死了三十幾年的樹,由於它在測繪學上的重要性,你們都能對它妥善愛護,證明你們是有全面責任感的幹部。我放心了,相信你們會以更大的責任感,愛護本縣一方所有的百姓。」縣委書記說:「副省長,為人民服務,是我們的天職。」——遂代表全縣人民,向副省長贈送了一份特別的禮物——一張吃飯的摺疊圓桌。副省長拒絕道:「不收,不收,我家就剩我和老伴兩口人了,擺兩張吃飯桌幹什麼?」縣委書記笑著說:「收下吧,收下吧,又不大,占不了您家多少地方。知道您家裡就您和老伴兩口人了,所以我們訂製的桌面也小,直徑還不到一米呢,不過可是正宗紅木的。」副省長說:「是紅木的那我更不收了。」縣委書記又說:「我們把本縣的地圖印在桌面上了。我們沒別的意思,只不過希望您能經常想著點兒我們這個縣的老百姓。」副省長一時倒感動了,就不再說什麼……從此,很窮很小像穿山甲似的鑽在深山溝里的翟村,不但從這個縣最新繪製的地圖上消失了,也從某些人士們的頭腦里消失了,彷彿它真的是根本就不存在的,並且,再也沒有一位縣裡的領導去過翟村一邊。以前他們是去的,逢年過節訪貧問苦的時候去。去時小車後備箱里裝上兩袋面三袋米,隨員兜里揣上千八百元公款,有縣委宣傳部的新聞報道員們扛著攝像機跟隨,回來后剪輯成專題節目送到省台播放。而縣委會議室掛起了那幅半牆大的地圖后,逢年過節幹部們再就不訪貧問苦了,因為代表貧苦的那個翟村已不存在了,眼不見心不煩。訪貧問苦改成逢年過節到某些富村去與民同樂了。自然,照例有縣委宣傳部的新聞報道員們扛著攝像機跟隨,回來后照例剪輯成專題節目送到省台播放……十餘年中,縣委書記縣長都換過了,沒有誰對新任的縣委書記和縣長提過一次翟村,幹嗎哪壺不開提哪壺呢?如今,當年到本縣視察過兩次的那位副省長已經離休。當年的縣委書記,已經升到本省的第二大城市當市委書記去了。當年那位三十歲出頭的縣委辦公室副主任,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在官場上熬成了本縣的縣委書記。在會議室,站在半牆那麼大的本縣地圖旁,他主持召開了他這一屆領導班子的第一次常委會。他也是四十六七的人了,兩鬢都花白了。這是一屆很年輕化的領導班子,包括縣長在內的常委們,一個個都比他年輕。文化結構也是有史以來最高的,縣長是經濟學博士,一位副書記和宣傳部長都是中文碩士。縣長說:「書記你也坐吧。那圖我們太熟悉了,無論你說什麼地方,我們都知道它在哪兒,你不必非站在旁邊指點著。」縣委書記說:「不見得吧?在我們這屆領導班子里,除了我是本縣行政出身的幹部,你們諸位都是組織部門分來的。所以,你們僅從這幅圖上了解本縣的概況是不夠的。」——說罷,持桿指著那棵樹問:「這是什麼?」立即有人回答:「那是一棵枯死了的樹。由於在測繪學上的重要性,所以標明在圖上。」縣委書記又指著問:「樹后是什麼?」「山。」「山這兒是什麼?」「山溝啊。」「山溝里有什麼?」常委們你看我,我看你,皆猜不透他們的書記葫蘆里究竟裝的什麼葯。眾人沉默片刻,縣長小聲問:「難道有什麼金礦銀礦不成嗎?若有,那可就謝天謝地了。」於是眾人皆面露喜色,以為他們的書記的「葫蘆」里裝的非金即銀。書記嘆道:「沒有金礦,也沒有銀礦。這座山是一座窮山,沒有任何的經濟價值可以開發,但就在這兒,不只有一棵枯死了的樹,還有一個村。十幾年前,我受命監製這一幅本縣地圖時,它有六十三戶人家。現在,它有一百多戶了。十幾年前很窮,現在仍很窮……」眾常委們聞所未聞,氣氛一時凝重。書記吩咐秘書:「去取來。」於是秘書轉眼取來了厚厚的一捆信,看去有三十幾封。書記說:「分給大家。」於是人人手中都有了幾封。書記那會兒才離開地圖坐到了常委們中間,不動聲色地又說:「既然有一個村,當然就有村黨支部。既然有村黨支部,當然就有黨支部書記。現在,翟村的黨支部,就兩名黨員了。除了書記,還有一名七十來歲的老人,已患了老年痴獃。諸位手中的信,都是翟村黨支部書記寫給縣裡的。他對縣裡只有一個請求,希望幫助翟村蓋起一所小學校,靠翟村農民們自己的經濟能力,是蓋不起一所小學校的,成年人全都賣血也蓋不起。至於當年為什麼最詳盡的一幅全縣地圖上沒有代表翟村的一個小黑點,原因我就不去說它了。為什麼我當縣委辦公室副主任、主任、秘書長的十餘年中,將這些信一壓再壓,我的心理我也不向大家坦白交代了。現在我是縣委書記了,我想告知諸位的是,其實我們縣貧窮得蓋不起一所小學校的村子,為數還不少。我了解過,與幾個鄰縣相比,我們縣的文盲人口是最多的,失學兒童也是最多的……」縣長忍不住打斷了書記的話:「可讓我來之前,組織部門的人對我說,咱們縣在全省是縣級政府的繳稅模範縣,哪一年都排在前幾位的啊!」縣委書記緩緩轉頭注視著縣長,語調平板地說:「所以我們這個縣的一二把手十幾年裡升得快呀!但我卻要反其道而行之了。我讓財政局長幫我預算了一下,如果今年我們從財政中支出一百五十萬,那麼就幾乎可以一攬子做到全縣村村有小學了。今天這次會,就是請諸位討論一下,我們該不該下這麼一種決心,可不可以下這麼一種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