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 桌 地 圖(3)
又是一陣凝重的沉悶。終於,列席的財政局長打破僵局說:「我和書記都是本縣人,我理解書記的心情,首先表示個支持的態度吧!」縣長卻率先吸起了煙,引得會吸煙的半會不會的,一時就都叼煙在嘴了。縣長默默吸了幾口煙,問財政局長:「那麼一來,我們縣今年的繳稅情況會怎樣?」財政局長的目光不由得望向縣委書記,書記點頭后他低聲說:「那肯定就排不到往年那麼靠前了,一些政績項目也要暫緩,辦公經費也要縮減。」縣長又問:「你就直說吧,根據你掌握的情況,如果我們按書記的想法做了,究竟今年能排在什麼位置?」財政局長垂下目光,盯著指間煙頭說:「能排在繳稅的中下名次就不錯了。不僅僅是一百五十萬的事,一百五十萬影響方方面面,所以……」縣長打斷道:「別說了,我明白了。」——就又吸煙。一位從鄰縣調來的副縣長說:「書記,原則上我是同意你的打算的。可是,咱們這一屆班子如果執政第一年,繳稅的名次就一下子落後了,咱們臉上都不光彩呀……」縣委書記趁他猶猶豫豫不再說下去的當兒,一字一句地插言道:「那咱們就別爭那份光彩了嘛!」縣長此時站了起來,走到縣委書記身旁,拍拍縣委書記的肩,朝門外使了個眼色。縣委書記便也起身,跟著縣長走到了會議室外。兩個人站在走廊一扇窗前時,不會吸煙的縣委書記說:「給我一支。」縣長給了他一支煙,接著按著打火機。縣委書記吸了一口,嗆得連聲咳嗽。縣長等縣委書記止住了咳嗽,商議地說:「你的心情我自然也理解。但能不能等……」縣委書記問:「能不能等我們把蛋糕做大了的時候?」縣長說:「對,對!等我們把全縣的經濟這一塊蛋糕做大了,那時什麼都好辦了。我和你一樣,農民家庭出身。為農民辦實事,那時我們還會小氣嗎?」縣委書記又吸了兩口煙,居然沒再被嗆得咳嗽。他微微一笑:「看來吸煙不難學,吸上一支就會。」縣長說:「多吸兩支就有癮了。一有癮,想戒就難了。所以勸你別學會的好。」縣委書記說:「這事我聽你的。」——說罷,把煙掐了。四處看看無處可丟,仍夾在指間。縣長說:「那另一件事,你聽我一半行不行?你看我剛從省委機關下來當縣長,也不瞞你,組織部門的領導們都對我寄以厚望,我別使他們覺得培養錯了人啊!給我幾年時間,讓我協助你把蛋糕做大……」縣委書記無聲地嘆了一口長氣,一隻手按在縣長肩上,按得很有分量。他面對面地注視著縣長說:「我知道你在我們這個縣是待不長的,你不說我也知道。但不是所有的縣長都願意對縣委書記把話挑明了。你剛才對我說的話,即使出現在電視劇里,看了的人都會認為脫離生活,不真實。你的坦誠令我感動。我也完全相信,你有足夠的能力幫我把咱們縣的經濟這一塊蛋糕做得再大些。但,多大才算大呢?做到那麼大還需要多少年呢?十年?二十年?我當副縣長副書記的時候,前任縣長書記都說希望給他們充分的時間,等他們把蛋糕做得夠大再回過頭來考慮農民們的具體請求。十幾年間,縣裡的財政收入翻了六七倍。這一點記在了他們的功勞簿上,是他們的主要政績。如今,他們都帶著政績高升到別處去了,可是我們這個縣裡那些很窮的村子,依然很窮,連所小學校都沒有的村子,依然不少。失學的孩子,依然一年比一年多。就是我有耐心等,農民們有耐心等,如此這般等下去,幾代文盲等出來了。所以啊我的縣長,我不願等下去了,等把蛋糕做大這有時候純粹就成了一種借口……」縣長皺眉道:「聽你這話,好像是在當面諷刺我。」縣委書記按在他肩上的手往下一落,落在他臂彎那兒時,順勢用力一扼。這一特殊的動作使縣長明白,縣委書記並沒有當面諷刺他的意思,或者說,諷刺的並不是他。他笑道:「那麼表決吧,反正我保留我的主張。」他笑得挺無奈。縣委書記也笑道:「還是聽聽大家的。如果誰都不願把話說在當面,那麼咱們就乾脆來一次投票表決。」竟一致主張投票表決。結果,一票反對,兩票棄權,其餘同意。同意票超過半數,有效。這個結果自然令縣委書記趁心如意,一張平素缺少表情的臉頓時變得眉舒目朗。而縣長卻提出,一攬子統統解決的願望雖是好的,但恐怕一百五十萬還打不住。到時候錢真不夠了,作為一級政府,話已說出,就被動了。不如預先定個前提,有三十個以上學齡兒童少年的村,農民們若因貧困自己尚無力蓋起小學的,縣政府將出資解決,爭取在三年內全部實現該有小學校的農村,就一定有一所小學校……於是眾常委的目光又一次一起望向縣委書記。縣委書記立即表態說,縣長將此事考慮得更全面了,他同意,並且叮囑秘書,一定要將縣長的意見體現在這一次縣委常委會的決議中……散會了。縣委書記端坐不動。縣長也端坐不動。別人以為他們還有話單獨要說,都起身便走,給他們方便。等門關上了,會議室里只剩他們兩個人了,他們仍默默相望,坐著不動。縣長吸煙,縣委書記望著他吸。縣長呢,並不因在吸著煙了而稍微轉移一下自己的視線,依然迎住著縣委書記的目光。兩個人都似乎要在那種相互的凝視中,將對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研究得透透的似的。待縣長將煙蒂按在煙灰缸里了,縣委書記才打破沉默問:「還不走啊?」縣長說:「走,走。」二人從會議桌兩端同時走到門口時,都站住了。縣長問:「猜我投的是棄權票,反對票,還是贊同票?」縣委書記說:「當然是贊同票。」縣長一怔,自言自語:「讓你猜對了。可你怎麼會知道我一定投的就是贊同票呢?在走廊上,我明明對你說的是反正我要保留我的主張啊!」縣委書記說:「可那時,你的眼睛已經告訴我,你被我的想法感動了。」縣長說:「其實我還有點兒憐憫你。」縣委書記問:「此話怎講?」縣長說:「十幾年來,三十幾封那樣的信壓在自己手裡邊,還不像壓著一樁自己一清二楚的冤案啊。但凡是個有良知的人,誰的內心能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