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 桌 地 圖(4)
縣委書記又無聲長嘆,之後推開會議室門說:「現在好了,今晚能睡個好覺了。不管你是被我感動了還是出於對我的憐憫,總之我謝你投了贊同票。」……窮人和富人的區別之一在夜晚。
窮人在夜晚或者依然辛苦勞作,或者攤開四肢酣睡如泥,推都推不醒;富人在夜晚或者慣於尋歡作樂,或者服了安眠藥也睡不著,備受失眠之苦。
窮村和富村的區別之一也在夜晚。富村都磚瓦化了,甚而瓷磚琉璃瓦化了,連村路也都水泥化了。
富村的農民們,以同他們名下的土地拉開較遠的距離為好。而窮村,自然仍都是滿目泥土色。
窮村的農民們的家,往往就在屬於他們的土地的近旁,誰若想勸他們住得離他們的土地遠一點,那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離自己的土地近使他們本能地感覺安全,儘管他們的土地幾乎註定了並不能使他們有朝一日擺脫貧窮。
到了夜晚,富村這兒那兒有明亮的燈光,窮村卻是一片漆黑。除非某一個夜晚月光如水,體現著日月無私照的美德。
富村裡往往聽不到蛐蛐也就是那種大名叫蟋蟀的蟲的叫聲了,它們不喜歡磚瓦化,不喜歡水泥,喜歡躲在土牆根的縫隙里自鳴得意。
於是它們就一族一族地從富村遷徙走了。而窮村的蛐蛐們,卻能過著無憂無慮的幸福快樂的生活,一到夏季,就忙著交配和生兒育女,夜晚則通宵達旦地因了它們幸福快樂的生活而縱情歌唱。
反正村子再怎麼窮也窮不到它們頭上,計劃生育也計劃不著它們。翟村由於是一個全村皆草頂泥屋的窮村,由於周圍遍布著從山上滾下來的石頭形成的石堆,由於那些草頂泥屋都蓋在農民們的土地近旁,所以翟村它簡直可以說成了蛐蛐們的奧林匹斯村。
翟村究竟生活著多少
「戶」幾代蛐蛐,更是無法估計的。反正天一黑,蛐蛐們就開始唱。蛐蛐們一開始唱,田地里其他種類的善於夜鳴的蟲子們也不甘寂寞,積極配合著唱。
水坑裡的蛙和石堆石縫裡的蛙於是也大鼓其噪。
「……吱……呱呱……」雖然只不過是些蟲子們和蛙們,為數既多,各顯其能,各逞其技,比賽似的弄出些聲音,其聲也就非同小可。
正如那句話說的——聚蚊足以成雷。倘一個外人偶經翟村並且不明智地在翟村過夜,那麼他可就別希望能睡著一會兒了。
翟村的大人孩子們卻早已習慣。在這一個夜晚,在十點多鐘這一個時候,翟村只有一個人還沒入睡,便是翟村的黨支部書記兼村長翟老栓。
他伸直雙腿,背靠土牆坐在炕上。燒了幾冬的坑面,早已被煙火烘
「熟」。即使夏季停火了,每塊坯仍似乎保持著微微的溫暖。而土牆卻涼陰陰的。
前些日子連下大雨,家家戶戶的土牆都反潮,土窗檯也同樣反潮,受雨的部分還濕著。
一隻盛鹹菜的豁邊小碟正巧放在濕著的地方,竟被連在那兒了。小碟旁是一個圓形的鐵餅乾盒,裝著搓得細碎的煙葉和撕成短條的報紙。
翟村人為了省錢,家家戶戶每年總是要種幾壟煙葉的。翟村吸煙的男人們,從來捨不得買煙,一向只吸自家種的煙葉。
將報紙撕成短條而不剪成短條,是他們吸自家種的煙吸出來的經驗。舌頭一舔,撕成的短條比剪成的短條容易粘住。
而在那鐵餅乾盒旁,糊窗的報紙破了一個大洞,山裡習習的涼風不時從那個大洞鑽進屋裡來……翟老栓指間夾著自卷的煙,另一隻手握著酒瓶的
「脖子」,不時吸一口,喝一口,再捏起片鹹菜放入嘴裡有滋有味地嚼。
他的黑瘦的女人躺在他身邊,腹部蓋著他的破褂子,後背貼著他的一條腿。
女人不知怎麼醒了,在黑暗中使勁兒擰了他的腿一下,沒好氣地說:「半夜三更的,抽起來沒完,你要把我嗆死呀?」
「唔?嗆你了嗎?」——翟老栓吸了吸鼻子,嗅出屋裡的煙味確實不小,就伸手將窗上那個洞又撕大了些。
「你幹什麼呀你!」——女人狠狠擰了他第二下。翟老栓嘿嘿一笑:「你不是說要把你嗆死了嗎?透透風,為你透透風……」他說著,將一隻手伸出紙洞,將煙按滅在外窗台上,同時舉起另一隻手,咕咚灌下了一口酒。
翟老栓那瓶酒,已喝了十來天了,居然還剩下小半瓶。不是因為那酒瓶子多麼大,是因為他幾次往酒瓶子里兌涼水。
涼水在翟村也就是井水,永遠拔涼拔涼的。翟村的孩子,都是喝拔涼拔涼的井水長大的。
他們鬧過幾次肚子以後,漸漸地就習慣了。如果誰家的孩子喝起大人們為他們預備的罐頭瓶里的涼開水了,那就證明那個孩子正病著了,而且顯然病得不輕。
女人氣得一下子坐起來,在黑暗中瞪著翟老栓叫嚷:「你做的什麼妖呀你!不就是騙回村來怎麼看怎麼不像好人的兩口子,外帶三個傻兮兮的孩子嗎?你以為你就是為翟村立了大功了呀?……」翟老栓又嘿嘿一笑,得意洋洋地說:「第一,不是騙。我翟老栓這一輩子,從不騙人。我告訴他們了翟村有多麼窮,他們還跟來,證明是情願的。第二,我也不敢有什麼立功的感覺,但如果能為翟村解決了子孫後代的上學問題,我死也樂呵呵地死……」
「那就是那兩口子騙你!有自己家鄉的人,會跟你到咱們翟村這麼個鬼地方來?來了一看還不轉身就走,還千恩萬謝地住下?反正我越琢磨越覺得他們不對勁兒……」女人的手掌,啪啪地拍在破炕席上。
「你住口吧你!什麼事兒讓你這種女人一想,就邪了!再也不許你說剛才那種話!」翟老栓火了。
「你窩藏超生游擊隊!」啪——黑暗中,女人的臉上挨了一巴掌。就在這當兒,窗外傳進來本村男人翟廣和的聲音:「老村長,老村長,不好了……他們……他們不知什麼時候從我家跑了……」翟老栓這一驚非同小可,竟將顆頭一下子從那個撕大了的紙洞拱了出去,望著翟廣和的身影問:「那那那,那……那三個孩子呢?……」由於喝多了幾口兌水的酒,也由於急,他說話都結巴起來了。
「孩子也……也也也……也……」翟廣和也被翟老栓影響得結巴起來了。
這四十多歲老實巴交的光棍,因為瘸,成了本村惟一不曾到外地打工過的男人。
但他只瘸,以前從沒結巴過。
「你你你……你結巴什,什……么?你倒是說……那……那個孩……孩子……呢?」翟老栓越急,越結巴得凶。
他恨不得從窗子躍到外邊去,但窗欞卡住了他雙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