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一章(10)
我躲在房間里,永遠垂下的窗帘使室內光線暗淡宜人,宿舍離圖書館有二三百米,所有的人都去前面遊園了,宿舍區一片寂靜,我脫掉外衣,半裸著身子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寫到這裡,我還是無法斷定是五月還是十月,在N城,能半裸著身子在室內走動的月份是四月至十一月),這是我打算進入寫作狀態時的慣用伎倆,我的身體太敏感,極薄的一層衣服都會使我感到重量和障礙,我的身體必須暴露在空氣中,每一個毛孔都是一隻眼睛,一隻耳朵,它們裸露在空氣中,傾聽來自記憶的深處、沉睡的夢中那被層層的歲月所阻隔的細微的聲音。既要裸露,同時又不能有風,這樣我就能進入最佳狀態。我的裸身運動常常在晚上或周日或節日里進行,這時候不用上班,也沒有人干擾。N城沒有我的親戚,我又從不交朋友,所有撞上來與我交朋友的人都因為我的沉默寡言而紛紛落荒而逃。我喜歡獨處,任何朋友都會使我感到障礙。我想,裸身運動與獨處的愛好之間一定有某種聯繫。「五·四」或「十·一」的那一天,單位沒有放假,但我把它當成了放假的日子,只要離開人群,離開他人,我就有一种放假的感覺,這種感覺使我感到安靜和輕鬆。走了幾個來回之後我開始坐下寫詩,這時我聽到了一陣十分果斷的腳步聲,它們停在我的門外,敲門聲像雨點打在芭蕉葉上那樣在我的門上響了起來。我正半裸著身體進入了寫作狀態,敲門聲使我有一種被人捉姦的感覺,我寫詩從來就是偷偷摸摸的,在單位跟任何人隻字不提,我最怕單位的熟人看到我發表的作品,我暗自希望所有的熟人都不看我的詩。與**上的裸露**相反,我在心理上有著強烈的隱蔽欲。聽到敲門聲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一動不動,我不咳嗽不喝水,放慢呼吸,不眨眼睛。不管是誰,堅決不開門。雨打芭蕉的聲音持續不斷,這是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聲音,節奏堅定持續,富有耐心。忽然這個聲音變成了一個陌生女孩的聲音,她熟練地喊我的名字,她說:多米,你開門吧。這個女孩就是南丹。這是我的一個極為封閉的時刻,南丹一無所知地闖進來了。她說剛才在詩歌朗誦會上讀了我的詩,我正感到不好意思,她就眉飛色舞地誇起我來了,她毫不含蓄,用詞誇張,態度卻又極其誠懇,她口才極好,滔滔不絕,她說話的口氣就像她是一名N城詩歌界的權威發言人。她說話的聲音低沉,富有感染力,不同尋常,即使是虛構,只要一經她的口說出,立即就變成了斬釘截鐵的事實。我就是這樣被她的聲音所暗示、所催眠、所蠱惑、所引誘的。南丹,你這個女巫,你是多麼幸運,你找到了我這樣一個意志薄弱、離群索居、極易接受暗示的女人,你所有的咒語在我身上都一一應驗了,你的語言就像一個無形的魔鬼引導我前行,就像一萬枚帶毒的刺嗚嗚地飛向我,使我全身麻木,只剩下聽覺。南丹說:你是一個天才。她的話立即在我幽暗的房間里辟出了一條奇異的通道,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走,逆著歲月的氣流我到達了我的少年時光,在那裡我看到了少年時的自己,那時我無師自通,過目成誦,數學得過全縣第一,化學得過年級第一,那輝煌的歲月如同花瓣在遙遠的B鎮閃耀,我看到它們被十九歲的一擊所掩埋,現在南丹的話就像一陣神奇的風,使它們紛紛飄起,隨風而舞,才華如水,重又注入我的心中。南丹又如一名催眠師,在我半睡眠狀態中發出一個指令,進入我的潛意識,我一覺醒來,煥然一新。南丹又說:多米,你知道嗎?你很漂亮。這話從她口中說出讓我覺得簡直是豈有此理,這話應該由我的男朋友(可惜從未有過)說的,由她這樣一個比我小六七歲的女孩嘴裡說出來,真是有點恬不知恥。她第一次這樣說的時候,我生硬地頂撞了她,我說:我不漂亮。她毫不生氣,她具體而細微地說:多米你的眼睛真是非常地美,雙眼皮,水汪汪的,還有你的嘴唇,很性感,你不要不好意思,這是真的,我最善於以男性目光欣賞女性了,你看你的皮膚,褐色,富有光澤,美極了,中國人不太能欣賞你的美,你要是出國,肯定走紅。南丹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方式說著以上的話,她的眼睛入神地凝視著我,就像在欣賞一個美人。也許她的凝視和語言的暗示確實起了很大的作用,將我潛伏的美質呼喚誘發了出來。我想,美其實是一種光彩,它只出現在那些自信自己美的人的身上,我的眼睛與嘴唇雖然確如南丹所說的那樣長得不錯,但它們完全淹沒在我長久的離群索居而形成的對自己容貌的麻木之中了,一個不願意也不需要與人打交道的人有什麼必要注意自己的容貌呢?容貌是給他人看的,與自己廝守的只有心。現在一個奇怪的女孩來了,她一眼就看到了你的潛質,她把它們從渾沌的黑暗中一一找了回來,在那個階段,在南丹深情的凝視下,我的確變得柔和而富有光彩了。據說在國外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心理實驗,研究者在一所大學的一個班級里選了一個全班最醜陋的女孩,他們讓全班的男生誇獎她莫須有的美貌,讓最優秀的男生追求她,讓女生們嫉妒她。這樣過了一年,一年之後研究者再次來到了這個班級,他們認不出這個曾經是全班最丑的女孩,她奇迹般地變美了。這就是心理暗示的巨大威力。所以我認為是南丹使我找到了一個女人的自我感覺,真是一點兒都不過分,她讓我化妝,她說你的五官這麼好,稍微化點淡妝強調一下,效果一定很好。從此我就養成了出門化妝的習慣。南丹在認識我不久就纏著要我的照片,我說同在一個城市裡實在沒有這個必要,她固執地要,說她每天都要看,她說她要三張,一張放在床頭,一張放在教室,一張隨身帶著,我當時並不感到異樣。我想她這麼喜歡我真是罕見,我把三張折中成一張,她便挑了我的一張最大的黑白照片走了。後來我聽N大的人說,南丹把林多米的照片掛在了她自己的床頭上。她便常常來。她總是來。在熟悉的雨打芭蕉的敲門聲後面,是南丹目光迷離的面容。她總是沒隔兩天又來了,她總是在告別的時候說她將隔一個月再來,但她總是在第三天的晚上又趕來了,她一進門就說她控制不了她自己,她一想到還要再過那麼久才能見到我她就受不了,與其忍受自己的諾言不如立即打破,她常常是飯都顧不上吃就跑來了,然後用我的煤油爐下點兒麵條吃。在這樣的晚上,她總是給我帶來一些新鮮的東西,比如她認為好看的書,瑪·杜拉的《情人》那時剛剛在《外國文藝》上發表,就是她帶來給我看的。她還喜歡帶來一些音樂磁帶,英文歌和鄧麗君的歌,我們在安靜的夜晚里一遍遍地聽著這些曲子。她不厭其煩地把英文歌的歌詞抄在紙上,一次次地催我唱,後來我真的唱了,我的嗓音和樂感使她大吃一驚,她說:你總是深藏著我意想不到的東西,你比我想像的還要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