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一章(9)
當我要描述另一次與女性身體觸碰的感覺時,我的眼前立即出現了大學宿舍倚山而砌的台階。在W城寒冷的冬天,那個把洗澡叫做沖涼的女孩總是從山腳的熱水房提一桶熱水回到陰冷的洗漱間,縮在供夏天洗澡的地方洗冬天的澡,她執迷不悟,死不改悔,她不知道到澡堂里洗澡有多暖和,在宿舍里洗澡有多冷,而且洗不幹凈,而且要提水上山,北方的同學對此大惑不解。多米卻一如既往地堅持了兩個冬天,沒有什麼力量能改變她的生活習慣,沒有什麼力量能迫使她投入那個集體赤身**的地方,她從小就知道,那是一個可怕之地。在冬天的下午,瘦小的多米拎著一大桶熱水搖搖晃晃地走上幾十級台階,白色的水汽在她的面前雜亂無章地升起,擋住了她的臉。後來有一天,在三月份,學雷鋒的日子來到了,全班坐著大卡車去挑塘泥,我至今也沒弄清楚挑塘泥是幹什麼用的,總之我們在棉衣里捂了一身汗,迫切需要洗澡。那天是星期三,洗澡堂不開放,學校破例給義務勞動的同學們免費洗澡,我猶豫到最後一刻,被同屋拉去。我一路緊張著,進了門就開始冒汗,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別人飛快地脫去衣服,光著身子行走自如,迅速消失在隔牆的那邊,我胡亂地脫了外面的衣服,穿著內衣就走到了噴淋間,只見裡面白茫茫一片,黑的毛髮和白的**在濃稠的蒸汽中飄浮,胳膊和大腿呈現著各種多變的姿勢,**、臀部以及兩腿間隱秘的部位正仰對著噴頭奔騰而出的水流,激起一連串亢奮的尖叫聲。我昏眩著心驚膽戰地脫去胸罩和內褲,正在這時,我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叫出我的名字,我心中一驚,瞬時覺得所有的眼睛都像子彈一樣落到了我第一次當眾裸露的身體上,我身上的毛孔敏感而堅韌地忍受著它細小的顫動,耳朵里的聲音驟然消失,大腦里一片空白。我感覺到了身上的寒冷,再次聽到了那個聲音叫我,她說:小林,小林(當時班級里的稱呼有點像單位),你到我這裡來,這有地方。我聽出這個聲音是王發出來的,她比我大十歲,剛生了孩子就來上大學。我抱緊雙肩,順著聲音朝她望去,我一眼就看到了她鬆軟下垂的腹部和碩大的**,她正用手在那上面搓揉,我一下覺得無地自容,我不敢看她,也無法讓自己到她那裡去。我站在澡堂中間,覺得孤獨極了。白色的蒸汽保護著那些跟它親近的人們,她們在它中間像美人魚和仙女,如魚得水,如仙女得雲。我雖然近在咫尺,卻與我全然無關。我絕望得就哭了出來,這時王從人堆中走出,她牽著我,一直把我牽到噴頭的下方,她說:小林,你不要怕。溫暖的水流從我的頭頂一直流下。在水流中我一再聽見一個溫暖的聲音對我說:小林,你不要怕。這個聲音一直進入我的內心,我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眼淚如注。有一個女孩,我認識她的時候我二十七歲,她二十一歲,她當時是N城大學的學生,叫南丹。南丹是我所在省份的一個縣名,在我的印象中,南丹在非常深的深山裡,而且是瑤族縣份,這個女孩是上海人,她的父母給她取了這樣一個名字,顯然是對這個縣份一無所知。這使南丹這個名字在N城格外易記,聽到這個名字我們首先一愣,然後就記住了。南丹是我生命中第一個關係不尋常的女孩,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正是由於這個比我小几歲的女孩,我才找到了我作為一個女人的自我感覺,這種感覺我從幼年時代起就喪失了,我從來就不會撒嬌,不會忸怩作態,不會風情萬種,我像一個中性人一樣生活,我對所有的男性沒有感覺,反過來,他們對我也沒感覺,同時,我一點兒也不需要什麼愛的感覺。因此我衣著隨便,從不修飾自己,我從來想不到要化妝,我用的第一支口紅是南丹送給我的,而她本人就像這支口紅一樣,對我有著劃時代的意義。不記得她是怎樣突如其來的,不知道她在別的場所見沒見過我,我反正是沒聽說過她。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她已把我的詩背得滾瓜爛熟,比我自己還要熟悉它們,她在抬高我的詩的同時把我在N城的詩壇敵手貶損得體無完膚,這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我當時就把她視為了知己,稱她為我唯一的朋友。後來我想到,這無疑是她的手段,這並不是說我的詩沒有她說的那麼好,在我看來,我的詩永遠是好的,問題是南丹是一個極端狂妄、目中無人的女孩,她把那一年走紅的女作家逐一批判,把她們說得一無是處,並且大言不慚地聲稱,如果她搞文學,就一定要拿諾貝爾文學獎。她有許多宏偉的計劃,她相信她能當一個優秀的電影導演、優秀的電視節目主持人、優秀的劇作家等等。她的狂妄也許不無本錢,她的確是N城大學里最出類拔萃的女孩,在亞熱帶校園遍地橄欖色的塌鼻子女生中,一個修長白皙的上海女孩是多麼的獨一無二,何況南丹各科成績最次也是全班第三,一次全校英語競賽還得了第二名,用南丹的話說,就是殺遍天下無敵手。她還錯誤地認為自己很漂亮,其實她除了白一點兒,五官均不可取,她臉部的線條太硬,全然沒有一般女孩的柔和,這使她顯得比實際年齡大得多,甚至顯得比我還大,她常常喜歡讓人猜她的年齡,而所有的猜測結果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間,這是南丹唯一的挫折。就是這樣一個女孩,一見面就對我極感興趣,這在很長的時間裡使我感到不可思議。後來在我的生活中類似的情況再次出現了,這使我覺悟到,在我身上肯定有一種使這類女孩一見傾心的素質。後來的那個女孩我將不在本書中涉及,她是我需要小心保護的一個秘密,在這個長篇里,我不能窮盡我的所有秘密。只說南丹。當時我在N城的圖書館里搞分類,每天八小時上班。那是一條像工廠那樣的流水線,打號、查重、分類、編目、刻目錄蠟板、印目錄、插卡,每道工序有一到兩個人,這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偷懶,後果馬上就會顯示出來,而且他的下手就會等活干。被封鎖在這樣的流水線上是很可怕的。我當時的最大願望、最奢侈的幻想就是到環衛局去當清潔工,準確地說,是當一名開洒水車的司機,沒有比這更理想的職業了,白天不用上班,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就到街上洒水,從東頭灑到西頭,從北頭灑到南頭,清涼的水絲在闃無一人的路面上掠過,這個場景使我情不自禁地微笑。這真是太符合我的天性了,我第一怕人,第二怕光,第三睡眠時間比常人多出一倍。就是在這個幻想開洒水車的階段,南丹出現了。有一個節日,不記得是「五·四」還是「十·一」,圖書館舉辦了一系列活動,其中有一項是詩歌朗誦會,南丹說她以為我一定去,所以她就大老遠從西郊趕來,事實上,越是人多的地方我就越要逃避,這是我的習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