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二章(2)
我沒有去。就這樣我跟王已經十年沒有見面了。我現在已經能面對過去,十年的時光使我漸漸增長了勇氣,我開始需要把自己的一切一一梳理,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將永不會厭倦回憶。我想王總有一天會從美國回來,她說過她要回來,我們將重溫往日。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在長大,我認識到有一樣東西很重要,這就是緣分。從前我覺得這是一個俗氣的字眼,只有小地方的女人才會對此津津樂道,有一年元旦我收到一位不太熟識的朋友的賀年片,上面簡潔地寫著:相識是緣。這四個陌生的字使我浮想聯翩,我忽然想到,世界之大,我為什麼認識這個人而不是那個人,為什麼我會跟這個人結婚而不是跟那個人結婚,這裡面一定有一種玄妙的東西,我們不認識它,但是它的氣流緩緩吹來,迎面籠罩著我們。我的一個會算命的女同事告訴我,我的前世是一隻小松鼠,對此我半信半疑,不過我想,假如我真是那隻松鼠變的,在今生,所有我的愛與仇、敵和友,任何一件好事與壞事,大概都在前世跟這隻松鼠有糾葛。肯定就是這樣。如果在一九七六年,有人告訴我,兩年之後的某月某日,我將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和另外五十五名我素不相識的人在同一間屋子裡,然後我們將在一起相處達四年之久,我會覺得這是絕不可能的。即使到了一九七七年四月,在偏遠的B鎮,我也想不出這個跟陌生人聚集的契機。事實上,這五十六個人確實是在某一個日子,從互不相干的遙遠的地方趕到那個城市來了,烏魯木齊和銀川,雲南的箇舊和廣西的北流,想想這些地名吧,奇迹確實在出現,這幫人在出生之前就被一陣大風吹散,現在又被這陣神秘的風吹到了一起,這幫人最大的有三十五歲,生了三個孩子,最小的十七歲,剛剛高中畢業。這幫人,這個班級,在到齊的第一天,就自己組織起來在那個最大的、牆上有一隻圓形窗口的屋子裡開了一個會,每個人談談自己為什麼要報考圖書館學系,互相介紹一下自己。結果緣分這個東西一再頑強地在我們中間浮出,本想報考古專業的,想來想去卻報了圖書館學系,本想要報外文系的,考慮到年齡太大,一閉眼填了圖書館學系,更有那熱愛文學的,心裡想著中文系,不知怎麼也報了圖書館學系。也有本來要報北大的,一轉念卻報了W大。於是在一九七八年春天的某月某日,這些人們,就來到了這間有著圓形窗口的屋子裡。有一個女孩,她不能告訴人們她為什麼會報這個學校和這個系,她的原因比所有的人都遠為複雜,這個原因是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背負著這個秘密使她從一開始就遠離了人群,她本來已是一個十分孤僻的孩子,正需要一個全新的環境,一些新鮮的面孔,一片新生的聲音來助她一臂之力,幫她投入人群,使她成為一個正常的孩子。這個機會卻白白地浪費了。逃離B鎮的女孩驚魂未定,小小年紀懷抱著一個碩大的秘密在陌生的人群里重新開始。她不知道這個秘密她將永遠也甩不掉,它將要決定她的一生。這個女孩就是多米。小小年紀這個詞使我想起了電影《賣花姑娘》,凄切和緩的旋律越過二十年的時光像一片草席向我漂來,既雪白,又淡青,散發著月光般朦朧的亮澤。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著花籃上市場就是這樣一些歌詞,此刻像一些小小的柔軟的手,從草編的花籃里伸出,舞動著各種令人心疼的手勢,在我的懷想中,它們有時是明確的吐字,一個字一個字,帶著圓潤,滾動成珍珠,有時卻是一種無言哼唱,像義大利影片《美國往事》和《西部往事》里的主題曲,華美的女聲在弦樂中滑動,時而游出,時而潛入,時而漂遠,時而浮來,它沒有歌詞,令人心碎。我熱愛它們。所有的電影和它們消散已久的主題曲都是我的所愛。我愛《西哈努克親王訪問瀋陽》、《西哈努克親王訪問桂林》、《萬紫千紅》、《科學養魚》、《寧死不屈》、《森林之火》、《第八個是銅像》、《回故鄉之路》、《火紅的年代》、《第二個春天》、《艷陽天》、《創業》、《閃閃的紅星》、《渡江偵察記》以及樣板戲種種。在B鎮的平淡歲月里,彩色影片就是節日。在多米的中學時代,最興奮的日子就是包場電影的日子。此刻我凝望B鎮,看到多米的眼睛里掠過的第一道霞光就是美麗的莫尼克公主。西哈努克親王訪問了瀋陽又訪問桂林,美麗的莫尼克公主穿著一套又一套的漂亮衣服倘佯在飄蕩著鮮花和歌聲的地方,失去了祖國的公主淺淺地微笑著,她的微笑從那遠不可及的天邊穿越層層空氣,掠過花朵和歌聲,顫動著形成一道又一道波紋,一直來到多米的面前。多米在黑暗中全身布滿紅暈和夢想,手心出汗,默不作聲。多年以後,我還在黑暗中等待電影的那一道開始的鈴聲,我們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等待這道神秘的鈴聲,這是一根時空的魔杖,又長又細,懸在我們的頭頂,它的聲音在空氣中顫動,在黑暗中打開了一道隱秘的大門,鈴聲一停,我們就進到了一處更為黑暗的處所,我們喪失意識,不知身在何處,我們只有聽任黑暗的指引,我們不禁直起了腰,收縮了毛孔,我們緊張地等候著事物的降臨。這時我們腦後的上方突然亮起一道灰白的光柱,它毫不猶豫地直抵我們的眼前,我們的眼前頓時就有了四四方方的雪白的空間,我們緊盯著這空間,這是我們的新世界,唯一的幻想,唯一的天堂或夢鄉,我們無限信賴地仰望這個前方。這時候音樂驟然響起,夢鄉的大門隆隆啟開,我們靈魂出竅,我們的身體留在黑暗的原地,我們的靈魂跟隨著這道銀白的光柱,這唯一的通道,夢鄉之舟,進入另一個世界。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裡加入游擊隊敵人的末日即將來臨這歌聲永遠繚繞在我的少年時光。現在我們來說多米。多米十八歲的時候在距B鎮二十多里的地方插隊,有一天黃昏收工的時候,多米聽到從公社回來的人說晚上在公社的操場上放新片《創業》,多米立即決定獨自前往。多米是一個無法與人分享內心快樂的孩子,她無法忍受熟識的人與她一道看電影,越熟越不能忍受,最怕的是跟母親一起看電影,她或他們會妨礙她走進夢幻,他們是平常的現實的日子的見證,多米看電影卻是要超拔這些日子,她要騰空進入另一個世界,他們卻像一些石頭,壓著她的衣服,他們的眼睛緊緊盯著她,使她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