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二章(7)
太陽正在落山,濃彩的金色光焰高高低低地跳蕩在嬌嫩的花瓣上,五月的風從大路的盡頭一路吹來,彷彿來自一個不可名狀的夢幻之所。這薔薇花多像夢中所賜啊!在我十九歲的時光中,遍布著它們的芬芳,我此前和此後,再也沒有看到過如此燦爛的花叢了。我回到家,母親和繼父都知道了此事,連母親的同事也都知道了。當下決定,第二天一早就上路,由我母親帶我坐客車到地區,在地區教書的姐夫送我到火車站。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耳朵里灌滿了各種叮嚀,在排隊等待進站的時候姐夫鄭重地告訴我,在火車上有位子就坐著,沒位子就站著。他又說:只要有位子,不管那頭坐的是男是女,是香是臭,都要趕快坐下去,不然就搶不到位子了。在黑暗中N城越來越近,一個巨大的幻影在我眼前變化著各種色彩和亮光,轟隆隆地走近我。我興奮極了,無形的亮光與色彩,無聲的喧響在我身邊涌動,哦,N城,你使我相信,敢於幻想的,就能夠得到!火車快到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片燈海,真是輝煌之極,我睜大眼睛仰望每一處高樓和燈光,我一次次地想:我到一個大城市來了,這是一個省會。後來我在N城居住了八年,無數次到達過N城火車站,從出站口看N城的街道,客觀地感到這些街道十分平淡,只不過是N城這樣一個中等城市的普通的街景。但我十九歲的時候,以後的日子尚未到來,一切的驚喜都未曾被剝奪,它們如同一個蓓蕾,牢牢地被包裹著,它們只在一個時刻綻開,那個時刻是如此短暫,這短暫的時刻已經一去不返了。我在出站的欄杆旁看到了我的哥哥,這個唯一的哥哥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他是我的繼父帶來的,但他天性善良,待我不錯,我跟他並無隔膜。當時我哥哥被選送到一個中等專業學校學化工,家裡給他打了電報,他就來接我了。他像許多性急的人一樣攀在欄杆的橫杆上,以便使自己的頭從眾多的頭中浮出。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我先看到了他,他正往人群中焦急地找我。那是一個熟悉的、親人的面孔,從那裡散發著安全的空氣。多少年後我想起第一次到達N城時看到我哥哥的情景,還是滿懷感動。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從未出過門,當她在夜晚到達一個陌生的偌大的城市,萬燈閃爍,萬頭攢動,如果她看不到接車的人,她將怎麼辦?我想,也許N城的全部輝煌都是在我看見哥哥之後才發現的。我跟在他的身後,迎面看到大街上的一座七八層的大樓,竟覺得十分巍峨。在哥哥的女同學宿舍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帶我去找文聯大樓。我們走過了一條又一條街道,無數的街道使我眼花繚亂,問了很多人,文聯大樓還是沒有找到,於是我們沿著紅衛路伸出的一條樹木很多的幽靜小路往裡走。小路的兩旁是圍牆,圍牆非常長,一直沒有看到門,並且出奇地靜,前後沒有一個人。我們越走越遠,還是那麼靜,還是沒有人,我有點害怕,於是停了下來。我側過身,卻很快就看到了一個人從後面走到了我們的跟前,嚇了我一跳,剛才怎麼空無一人?也許她是從樹底下鑽出來的。這是一個老女人,臉上滿是黑色的皺紋,身上卻穿著黃綠色的軍上衣,像一個穿軍衣的女巫。我哥哥問她文聯大樓在哪裡?她看了看我,冷傲地說:文聯大樓怎麼找到這裡來了?你們沒看見這牆上全是鐵絲網嗎,這是關犯人的地方。我哥又問:那紅衛路在哪裡?她手一指,說:就是你們剛才過來的路。這是那個興奮和混亂的初夏中唯一的一個古怪的記憶,當我那件不可告人的事情曝光之後,我常常想到在N城碰到的這個女巫似的老女人,這肯定是一個不祥的符號,是命運中的一個徵兆。那件我遲遲不能說出的事是什麼呢?是抄襲。所有寫作的人最鄙視、最無法容忍的抄襲。很多年來,看到別人犯了同樣的錯誤的時候,我總是十二分地義憤填膺,十二分地表示蔑視,我對那位被抄襲了的女友說:告她,跟她打官司。同時我心裡想,上帝保佑那個抄襲的女孩。我又想:幸虧那恥辱的年代早已過去了,我早已證明了自己,我寫出了比當初抄的詩更好的詩,我寫出了比我的詩風格更為獨特的小說,過去高山仰止的一切刊物我都一一到達了。我的一位詩友在《N城文藝》負責詩歌組,他告訴我,當年我的檔案他親手燒毀了,變成了灰。一位老師告訴我,當年W大學來招生,曾到《N城文藝》了解我的情況,他們對招生的人說:這個女孩也會寫詩,我們考過她,她不過是一時糊塗。一切確實過去了,我來到一片開闊的平原上,所有新的面孔看到的我,只是我的新形象。連我都忘記這回事了。如果不是我要自己寫一個序,這個序使我回顧了過去,我也就不會想到要寫這樣一部長篇。卡夫卡是怎麼說的?最美的、最徹底的埋葬之地莫過於一部自己的長篇小說了。好像是這個意思,我記得不是很準確。我的記性越來越差,醫生給我開了一瓶柏子養心丸,適用癥狀中有一條,就是健忘。從我寫作這部小說開始,我似乎提前進入了老年期,據說進入老年期的標誌之一,就是對久已逝去的往事記得一清二楚,當年吃的年糕粽子的味道,當年見到的人的一顰一笑,當年經歷的事的末梢細節,等等,全都如在眼前,如在昨日。而對眼前發生的事情,哪怕就發生在昨天,也照樣忘得乾乾淨淨,面對一個很熟的人,拚命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我發現我正是如此。也就是說,我的暮年提前而至了。也就是說,我的青春年華,全都凝固在十九歲的那一小截時光里,往後的日子只是這隻杯子里滲漏的一點點,而它們很快就被蒸發了。到了我的三十歲,一切都消失殆盡,在我的臉上,看不到青春的影子和光澤,我沒有年齡,也沒有家,人們判斷不出我多大。身在未來的年齡里有多好!有什麼比這更安詳、更寧靜、更怡人的呢?總之這是一件令人滿足的事情,就讓我進入我未來的暮年,讓我沉浸其中吧。假設我是一個老人,如果我是一個老人,我可以完全地寬恕自己。對,我坐在寬大的藤椅上,置身於一片寂靜的陽光中(在未來的日子裡,這是多麼的奢侈,無論是寂靜還是草地,都將被人所充斥,陽光中瀰漫著工業粉塵。還是讓我提前進入暮年的好),過去的風無聲地拂來,我在恍惚中看到那個十九歲的女孩的臉龐和身影,我想她實在沒有必要在長達四五年的時間沉默寡言,失去信心,變得難看、平常、鬱鬱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