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二章(10)
我心滿意足地拿著飯票走到一樓的前廳,看見劉主編正在招呼一個年輕人,他說:多米,這是你的老鄉小何,復旦畢業的,下午他帶你去看電影。小何白白的,學了一口漫不經心的普通話,一點兒也不像B鎮人,他問我會不會騎車,我說會,他便找來一輛嶄新的公車,讓我下午在門口等他。小何始終沒跟我說一句有關家鄉的話,這使我覺得他不太熱情。下午我騎著一輛就我的個子來說較高的自行車跟在小何後面上了N城的大街。我雖然車技不錯,能單手在田野的小路上騎車,但N城的車流和人流使我很不適應,我緊張地躲過橫衝直撞的車和行人,一抬頭,小何已經騎出很遠了,他一點兒都想不到要領我,我既要緊張地騎車,又要顧著在遙遠的前方搜索他,他穿著在人群中極易消失的白上衣,常常一眨眼就找不到他的背影了,我急出滿頭大汗才又找著他,我最擔心的就是十字路口,生怕在他拐彎之前失去目標。最驚心動魄的是過N江大橋,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江,在B鎮,只有岸低水緩的河流,河面上有一條供人步行的木橋,而N城的江是真正的大江,並且因一九五八年偉大領袖在江中冬泳而聞名全國,江面上雄踞一條能並排開過五輛汽車的鋼筋水泥大橋,在高岸之上,如彩虹飛渡,這一切對我來說猶如夢境。特別是在夜晚(當天晚上仍由小何領我過江看文藝演出),橋面的燈呈弧形懸浮在黑暗的空中,連成一道薄光閃爍神秘莫測的通天之橋。我看見小何已經上了橋,但我面前還橫著一條橫街,人車之流洶湧而過,我跳下車,推車步行著尋找空隙,我一點點地在人流中浮動著,一邊尋找越走越遠的小何,我絕望地看到他的頭髮在橋面上一閃就不見了。在如此危險如此奇峻的地勢中唯一認識的人消失了,我感到萬分的孤獨,N城的敵意滲透在洶湧的人流中,變得鋪天蓋地,我覺得我快要被淹沒了,我拚命突圍,使出全身的力氣往前沖,我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衝出去。等我到達橋頭,已經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我的面前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N江,在我受了驚嚇並且疲憊的身心中,把這平緩的N江看成了金沙江、大渡河,就像在電影里看到的那樣洶湧澎湃,浪濤滾滾。我上了橋面,恍惚中感到小何正在橋對面的盡頭等得不耐煩了,我心一橫上了車,這是我第一次在橋上騎車,巨大的懸空感立刻吞沒了我,身下深處是河流,橋樑已是懸空,人騎在車上又隔了一層,這兩層的懸空感像一根繩子把我從頭頂心吊著,使我上不著天下不到地,又不敢亂動,我全身的感覺都在車輪上,那窄窄的只有兩指寬的寬度緊貼著橋面,載我從橋上駛過。在我十九歲的時候,N城總是給我震驚。震驚是一種雄大的力量,震驚比沒有震驚好。後來我在N城居住了整整八年,我對N城的一切都已司空見慣,我覺得N城的車站是這樣小,街道是這樣窄,河流是這樣濁,橋是這麼的短,它的一切都已太平凡,美麗動聽的雷聲在十九歲的初夏已滾滾遠去,無處可尋,我的天空是一片寂靜。也許我應該感謝小何而不是心生怨氣,事實上,時至今日,我已完全理解,一個瀟洒年輕剛剛從名牌大學畢業的小夥子,如果他稍有一點虛榮心,一定是不願意身邊有一位從鄉下來的又黑又瘦的女孩跟著,他一定是離得遠遠的,讓人看不出他跟這個女孩有一點點關係,不然他不僅臉上無光,連女朋友也會鄙視他的。小何沒有長一雙火眼金睛,讓我原諒他。我生命中的那雙眼睛還沒有到來,也許時至今日,也還是沒有到來。那雙眼睛能引發我全部的光彩,在任何時候看我,我永遠美麗、永遠年輕、富於才華、充滿活力。那雙眼睛和我的生命互相輝映,那是多麼的好!多麼的好!誰能在又黑又瘦的女孩身上看出光彩來呢?那就是劉。誰能重視這些虛空的只有寫在紙上才能顯形的流動之氣呢?那就是劉。所以,劉永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道陽光。我去看的那場電影是《林則徐》,我一寫到此,眼前立即出現那些壯懷激烈的火把們,我本來就是一個超級影迷,這使我連日的洶湧激情找到了一個十分合適的出口。我看得如醉如痴,淚流滿面,我完全忘記了小何以及N江。散場的時候,我恍恍惚惚地騎著車子,小何在我面前若有若無若隱若現,我幾乎沒有注意到他,腦子裡滿是電影里的場面,我騎上橋面。頓時八面來風,將我的頭髮高高飄起,我頓覺身輕如燕,來時的困頓緊張全都消失了。我在這種亢奮狀態中回到文聯大院,既不餓,也不累,也不渴,也不困,碰到這種時候,我知道,我要寫作了。我一氣寫了四五十行,看了一遍,然後心滿意足地在招待所的陌生屋子裡睡著了。第二天一早,我抓起詩稿就跑到劉主編家。劉有些意外,說:這麼快你就寫出這麼長的詩來了?他很快把詩看了一遍,竟有些激動地說:多米,這次考試通過了,你知道嗎?這次叫你來,不是來改稿的,一個小女孩寫出這樣水平的詩,好多人都不相信,說要考察考察是不是真的,所以破例叫你來。我一時有些發愣,心想:原來是不相信我啊!那首別人的詩像一個鬼魅在門角一閃,我沒理會它,它於是消失在劉的書桌底下了。劉說,我很喜歡有才氣的女孩子,我有三個兒子,沒有女兒。他又說:我的大兒子也寫詩,我拿給你看看。他拿出一本雜誌讓我看,他指點著說:他的才氣不如你啊!你關鍵是要堅持下去,女孩子一定不要早早結婚,有的男人像牛一樣,打老婆,我們有的女作者就這樣毀了,我是很同情婦女的,女作者要成長起來很不容易。劉的話我聽得聲聲入耳,我在心裡使勁說:我將永遠不結婚,永遠寫詩,直到我死。我又聽見劉說:你到陽台看看我家的花,有一種很奇妙的花正好開了。我立即又雀躍著跟到陽台,劉指著一朵半開的花問我:這是什麼花,你知道嗎?我說不知道。劉高興地說:這就是曇花呀!有個成語叫曇花一現你不知道嗎?我說知道,只是沒見過曇花。我又問,這花真的只能開一小會兒嗎?劉說:怎麼不是,下午你再來它就垂著頭閉上了,再也不開了。我若有所思,喃喃地說:我來寫一首詩吧。劉立即遞給我紙和筆,我很快寫成了一首十幾行的詩,紙面上有些潦草和改動。劉看了這首臨場之作,立即抓起詩稿興沖沖地跑到辦公室去了,就好像這首詩是他寫出來的一樣。多年過去,我的恩師已經不知去向,那個清晨的光暈長時間地保佑著我。兩個月後抄襲之事事發,劉昭衡主編沒有採取使我難堪、使我無地自容的做法,只是來了一封信,讓我以後在參考(是參考而不是抄襲,這是兩個溫暖的字,在暗無天日的日子裡,我緊緊抓住這兩個字,才能進入那個結綴著我的珍寶的N城的清晨,在那裡我意氣風發,衣襟飄揚)別人的詩作的時候一定要說明,信中充滿了安撫之詞。信中說:你很有才情也很努力,你還很年輕,千萬不要想不開。信是以編輯部的名義寫的,但我覺得每一句都是劉的話,事隔多年,這封信仍使我止不住淚水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