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二章(11)
劉昭衡,這是我生命中最仁慈的一個名字。後來我大學畢業分到N城,一安頓下來我就去找劉,在樓梯口遇到老羅,他告訴我劉主編已調離刊物,到通志館去了。後來我又到通志館找過他,他正好下鄉搞調查了,沒見著。到後來聽說他已離開N城,回海南老家了。(劉是海南人,但我從未見過海南有他這樣身材的,可以用偉岸來形容,聽說他在海口的一個什麼辦事處,但我始終沒有找到他。)在十九歲,在N城,我像被放置到一片寂靜的原野上,那裡滿是綠色柔軟的草和細小的花朵,天空芬芳潔凈,有一種純金般的口哨終日繚繞,好運如白馬,從寂靜草原的深處向我走來,一匹,又一匹。一切都如同夢境。其中的一匹馬是誰?是電影廠。電影廠恰恰是那個B鎮女孩的神話與夢境。在十九歲,一步就跨進了神話,騎在白如積雪的馬背上遠去。讓我告訴你,奇迹是怎樣發生的。有一天,就是我到N城改稿的第二天,劉帶來了一位陌生的男人,介紹說這是電影廠的編劇,剛從北京調來的。此人高瘦,白,穿著一件細細的淺綠線格子短袖襯衣,我從未見過男人穿這樣的衣服,覺得十分新鮮。我想:啊,這是從北京來的,我注意到他的寬大的褲子上有一小塊補丁,無論在B鎮還是在N城,知識階層的男人都是極少穿這種補丁的褲子的,即使有補丁,也是千方百計補在暗處,不像這樣正面地補上去,這使我肅然起敬,我再次意識到,這人如此特別,皆因為他來自北京。這個人,在我十九歲的那一年,深刻地影響了我的生活軌道,使我無可挽回地走上了現在的道路,他的生活模式,也成了我的生活楷模。後來我上了大學,暑假時到N城,我到他在電影廠的宿舍拜訪,他除了一面牆的書櫃以外,只有一隻破舊的沙發,其餘所有的東西都裝在紙箱或粗糙的木箱(裝肥皂的那種)里,他說他幾乎每頓都吃麵條,因為吃飯太浪費時間了。後來我大學畢業,也大量買書,吃麵條,我意識到這是一種模仿,但這種清苦的生活使我常常覺得,我是在與眾不同地生活著。現在,我給他取一個名字,叫他宋。宋在劉主編介紹我的時候伸出了他的手,握手這一套我在N城的幾天里已經熟悉了(在B鎮,我從未跟人握過手,根本就是中學生一個,握手在我看來是一件很滑稽的事),但宋在握手的那一個瞬間輕輕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這使我又開眼,又新奇,同時我感到,宋把我當成一個大人,一個平等的人。我在心裡說:他的風度多好啊!從北京來的。宋一開口說話,我就覺得他的聲音特別好聽,普通話特別標準。其實那只是我的錯覺,宋的湖北口音極重,不用細聽就能聽出來,在B鎮長大的女孩孤陋寡聞,以為一切本省以外的人的普通話都是標準音。宋問:你讀過什麼書?我說《唐詩三百首》。這幾天我每天都要向不同的人回答這個問題,我本以為宋不會再問同樣的話,這句業已陳舊的話從他的帶有北京感覺的普通話中走出,像在春夏過渡的時候,一個熟人換了一身爽目的夏裝,使你眼睛一亮,覺得又新奇又親切。我於是愉快地回答:《唐詩三百首》。在我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立刻感到,這個《唐詩三百首》與以前的《唐詩三百首》不是同一本書,這才是真正有意思的《唐詩三百首》。宋又問:你喜歡那裡面的什麼詩呢?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十分新鮮的問題,這種新鮮正是我興奮地期待著的。我立即說:《行路難》。我同時又覺得有點兒心虛,因為我喜歡的只是這個題目,一個少女發愁地想:行路是多麼艱難啊!難於上青天,她的理解就是這樣,以她的古文底子,只能生吞活剝個大概,但她喜歡這個題目,認為這三個字既悲壯又英勇,很符合她的心境。宋說:哦,這是李白的名篇,讓我背給你聽。我猝不及防地就被帶進了崎嶇的境地,我生怕他接下去還要與我討論深奧的問題。我緊張而努力地傾聽他的背誦,詰屈聱牙的詩句像一片亂石叢生的洞穴,宋的聲音就是一粒幽微的火花,它被那些我聽不懂的字詞所搖曳,在一團黑暗中閃閃爍爍,我跟在宋的身後,止步不前。他問:我背的差不離吧?我盲目地點點頭。他又問:基本上沒錯吧?我點點頭然後老實地說:我沒聽出來。他興奮起來問:你還喜歡什麼詩?白居易的《長恨歌》你喜歡嗎?我仍盲目地點頭。宋說:這個我更熟一點兒。他就流利地、抑揚頓挫地背誦起來,我懵懂地聽著,某些熟悉的詞句在我的混沌中閃過,像星星點點的燭火。接著他又背了《琵琶行》等,興緻很好。後來他問我是否喜歡外國詩歌,我說我不知道外國詩歌是怎樣的,我從未讀過。他說你一定要讀一些外國詩歌,不然太可惜了。他說我向你介紹一位俄羅斯詩人,叫普希金,他的詩非常好,我給你朗誦他的《致大海》。這個題目使宋的目光一下變得深遠起來,好像有一種力量,把他推到了大海的邊上,他的眼睛看到的是另一些事物,而不是我。我聽見他用一種不同尋常的聲音誦出那些奇妙的句子:再見吧,自由的元素!這是你最後一次在我的眼前滾動著蔚藍色的波濤和閃耀著驕傲的美色。好像是朋友的憂鬱的怨訴,好像是他在別離時的呼喚,我現在最後一次傾聽你悲哀的喧響,你召喚的喧響。……這些平白的句子猶如坦途,令我從崎嶇的洞穴一下走進空闊的岸邊,那裡有海和風,美的元素。宋的聲音造成了另一個空間,我不由自主地步入其中。我第一次知道,外國詩是這樣的,又明白,又深情。宋不會知道,在那個時刻,他站在了啟蒙者的位置,在以後的所有日子中,每當遇到啟蒙者這個詞,宋的格子短袖襯衣就會在我的眼前飄動。宋念過了詩,又說了一些鼓勵的話,在適當的時間得體地離開了。N城的其他事情蜂擁而來,像波浪一樣掩蓋了面前的事情,對於與宋的見面所埋下的伏筆我一無所知。回到B鎮,N城之行像夢一樣地消散了,在六月晴朗的天空中,關於考試上大學的消息如雷聲滾滾,由遠而近,越來越真切。多年以後,多米從外省來到北京當記者,住在一位終生不嫁的老處女家裡。那時她剛剛從一場失敗的愛情中掙扎出來,遠走他鄉就是為了忘記過去的一切。多米在京城誰也不認識,她漠然而孤獨地出現在不同的會議和陌生的人流中,她從不涉足社交場合,星期六和星期日,總是跟老處女(她稱她為老師)兩人在幽暗的室內對坐。她們總是把窗帘放下,這兩個人同樣不適應強烈的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