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二章(13)
於是,多米不留任何後路地離開了大隊學校,回到B鎮複習功課了。有一句話是怎麼說的?命運在這裡拐了一個彎。回到B鎮的第三天傍晚,多米從學校的複習班回來,她看到母親奇怪地緊皺著眉頭。母親說:N城來了人,電影廠的,住在縣二招,讓我晚上把你帶去。多米說:什麼事?我還要複習呢!母親說:不用複習了,說是讓你去電影廠。天上掉下餡餅的事真的發生了!多米站在B鎮家中陰暗的房間里,看到金光一閃,金光閃處有一個聲音說:讓你去電影廠。讓你去電影廠,讓你去電影廠,剎那間,多米耳朵里一時聽不見別的聲音,只有這句話從天而降,落在她的頭頂,如同波浪擴展到整個房間,又從房間的四周,凝縮回她的心。在偏僻的B鎮,一個少女夢想成真,一隻金色的小鳥在啼叫,落在了她的肩頭。一個超級影迷,一個視電影為天國的少女,在一個傍晚被告知,她將到電影廠去了,從今以後,看電影就是她的工作了,多米想,只要她去成了電影製片廠,哪怕馬上就死了,這一生也不枉走一趟了。多米問:我去幹什麼呢?母親心煩意亂地說:我正心亂著呢,那同志給你帶來了一封信,晚上你自己看吧。晚上多米換上了最乾淨的衣服跟母親到二招去,她的頭腦又緊張又活躍,常常跳到自己的對面,看到一個又黑又瘦、頭上扎著兩根辮子、神情嚴肅得可笑的小姑娘,她將要到電影廠去嗎?她將跟電影的哪一點發生關係呢?果然有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在二招等著,他遠遠就看到了母親身後的小姑娘,母親在白天就已經見過了面,母親說要尊重女兒的意願。來人見到這個女孩是如此的瘦小,不知是失望還是吃驚,他跟她正規地握握手,並不熱情,但十分負責地拿齣電影廠的介紹信給多米看。多米望到那個鮮紅的印,知道這是一件嚴肅而真實的事,既不是夢也不是玩笑。來人說他姓張,是電影廠人事科的幹部,他帶來了一封宋編劇的信,全部情況都寫在上面了。多米便看信。張跟她的母親說話,他說:她真年輕啊!母親說:她才十九歲。張說:我們了解到她只有十九歲。張跟多米說普通話,跟母親卻說一種接近B鎮話的粵語。多米不知道張為什麼把她看成是必須用普通話與之交談的人,或許是已把她看成是未來的同事?宋的字跡很好認,在文聯大院的那次見面,宋在多米的稿紙上默寫過那首《致大海》,這首詩連同宋的字跡被多米讀過許多遍。宋的信立即將那次海市蜃樓般的N城之行喚回到了多米的跟前。一九七七年,新鮮的機遇來臨,造就了這個健忘的少女,還不到一個月的事情,就被高考的臨戰狀態掩蓋住了,多米想,她怎麼就把宋忘記了呢?宋是多麼富有詩意的一個人啊!宋在信中說,電影廠目前剛剛由譯制廠改為故事片廠,需要編劇人材,根據他和多米的接觸,並看了她的詩作,他認為多米形象思維能力強,有良好的秉賦,具備了培養的基礎,所以特地請人事科的同志來徵求她的意見,如果多米願意到電影廠當編劇,則要放棄高考,來廠之後,先不給創作任務,而是在老同志的指導下,讀書,讀大量的文學經典著作,並一起下去深入生活,幾年後再練習寫劇本。若萬一培養不出來,也不會退回原處,還可以當編輯或從事其他合適的工作,宋說他是編劇組組長,工作由他安排,以上各點,由他負責兌現。多米興奮地想,這有什麼可猶豫的呢?當科學家是理想,搞電影卻是夢境啊!不用說這是一扇金光閃閃的大門,匯聚了夢和天堂的地方。多米這個憑直覺行動的孩子,任何重大的事情都不會使她慎重考慮,她眼睛都不眨就作出了決定,她當場表示,願去電影廠,放棄高考。張同志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說:你回去再考慮考慮,跟你父母商量商量。多米一路上騰雲駕霧地回家,她腦子裡的電影蜂擁而至,從《小鈴鐺》、《花兒朵朵》到《西哈努克親王》,已經消逝的電影猶如一些繽紛的花瓣競相閃光,她被這些炫目的閃光簇擁到半空。第二天,張同志讓多米寫了一個自傳。第三天,張同志帶著多米的自傳回N城了。在B鎮,誰最自由而快樂?多米。整個天空都布滿著那個巨大的消息:一個十九歲的少女將要去當電影編劇了!這個即將乘風而去的少女就是多米!這是上帝寵愛的孩子,在這個非常的時期,全國十年積下來的年輕人,成千上萬的年輕人都要命中注定地走過一條獨木橋,他們秣馬厲兵,日夜用功,頭懸樑,錐刺股,他們要拼盡自己的一點點力氣,以便從荒涼遙遠的地方回到自己生長的城市。所有有志的青年,不管城市的還是農村的,三十四歲還是十六歲,只要還有一點點志氣,只要還抱有一絲希望,就全都在拚命。在G省那個邊遠的小鎮上,卻有一個少女,得著了上天的恩寵,她的面前忽然出現了一道彩虹橋,橫跨了整個天空,一個聲音對她說:你從這彩虹上走過去吧,這是特地為你架設的。這多麼像一個童話!這個童話卻是真的。多米不用複習了,她把扔得到處都是的緊俏的複習材料送人,白天里看看閑書,到文化館看報紙,館里的創作幹部對她探頭探腦,晚上則去看戲看電影,看了電影《風暴》,又看了粵劇《十五貫》,面對陌生的歷史,多米覺得有點心虛,她懵懂地明白著:她要擔負的將是一個任重而道遠的工作。她頓時感到了這崇高和偉大。她被這崇高和偉大托舉著,越過了黑壓壓的人群。她開始驕傲地想:我一定要寫一部最好的電影,讓所有的人都來看。多米志得意滿地在B鎮的兩個十字街口走過,有關多米幼年喪父、艱難玉成的傳說在B鎮人的嘴邊懸挂著。多米母校的校長說:一個十九歲的編劇恐怕在全國都少有。他又說:多米可以算得上解放以來我校最有出息的優秀學生。這個十九歲的少女在B鎮的上空輕飄飄地遊逛著,她不知道,命運猙獰的面孔已在不遠處隱隱地窺視著,很快就要伸出它的臉來了。一個人是不可以太得意的。太得意了就會有一支神槍,一槍把你打下來,像一隻飛得太高的風箏,啪地掉在地上。十九歲的少女對此一無所知。一無所知。離高考的日子只有十多天了,多米忽然無端地感到有些恐慌。日後證明,這恐慌正是冥冥之中的某種暗示,多米敏感地捕捉到了,她忽然決定:她將參加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