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二章(14)
多米沒有意識到這將是她一生中一個最重要的決定,如果她沒有忽發奇想去考試,當日後的深淵張開它的大嘴的時候,她將無處可逃。她沒有想到,她考上的學校就是她的奔逃之處,而不是像她事前輕鬆地想的:既然我實力雄厚,為什麼不試試呢?多米想,如果她參加考試,在B縣,無疑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於是她驕傲地向所有的人宣布,她將參加高考,她輕佻地對人說:我考上了也是不會去的,我只是試試自己的實力。她只有十天的時間了,她只好改理科為文科。她重新弄來一套複習材料,平均每兩天複習一門功課,她奇迹般地從浮躁之中沖了出來,靜下了心,她用心將複習材料細細看一遍,她發現只此一遍就基本記住了(中學時代過目成誦的優點仍然殘存在她身上),她輕鬆地再看了一遍,然後就很有把握地對自己說:雖然只有十天時間,但我會考得很好。多米就這樣懷著考上了不去的輕鬆心情走進了考場。考場設在公社,上午考數學,下午考語文,監考的老師總是從多米身邊走過,站在她的身後。這是一個多米很熟悉的位置,從小學到高中,總是有老師在她的身後佇立。對多米而言,考試猶如舞蹈比賽,越是有人看就越能出彩。監考老師在她身後一站,多米文思如泉,靈活柔軟的文字從她的鋼筆跳動傾瀉而下,一篇論說文乾乾淨淨地降落在卷面上。監考老師忍不住告訴她:你是這個考場中最出色的。這時候,多米的母親卻來了,特意從B鎮趕到公社,告訴多米,電影廠的張同志又來了,讓她通知多米,不必考試了,電影廠肯定是要她的,這次他來就是來補充政審材料和調查社會關係的,因為是調一個創作幹部,所以廠里比較慎重,張同志要到大隊和公社跑一趟,很快就到了。母親說:我擔心你心亂考不好,特意來告訴你,你要堅持考完試。多米聽了越發把考試當成得心應手的遊戲。她對母親說:橫豎還有兩門,考完就是,很容易的。第二天考的是政治和歷史地理,多米在卷子上龍飛鳳舞,覺得十分暢快。考完試后,多米就不回生產隊和學校了,整天在家,玩玩睡睡,不幹家務,只看閑書,等同學來找她玩。過了半個月,滯留在B鎮的知青都被勸回生產隊出工了,帶隊幹部重新投入工作,重新召集會議,將說過的話重又說一遍,關鍵詞是:安心勞動,能考取的人是極少的。過了一個月,B鎮變得更加空茫了,多米晚飯後走在大街上,發現再也沒有了同齡人的熟悉面孔。沒有了年輕人的街道顯得寂寥、空洞,並且透著某種不安的氣息。這不安的氣息隨著日復一日的等待而日益濃重。B鎮的上空十分寂靜,沒有任何消息,沒有任何預兆。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多米給宋寫了一封信,詢問去廠的事情。宋盡責地復了一封信,說多米抄襲的事情已被人揭發了出來,這種事在文人中是很被看不起的,雖然只是一首詩,但性質卻變了,去廠的事已經沒有了可能。最後祝願多米順利考上大學。幾乎同時,《N城文藝》的信也到了,那是一封充滿了安撫、充盈著劉的仁慈的信。多米躲在這封信中,羞愧萬分。B鎮的人立刻就知道了這件事,世界上再也沒有別的事比這更讓人痛快淋漓的了,好比男女通姦,被人抓了個正著,好比賊偷錢包被當場抓獲,這是多麼令人興奮,多麼富有戲劇性。現在,一個驕傲狂妄的少女,曾經不可思議地幸運,像是一個吹足了氣的鮮艷的氣球,飛到了很高的地方,大家都仰著頭看,突然啪的一下,氣球破了,大家十分開心。那個少女,原來竟是一個文抄公,青春容顏的後面,是一張皺巴巴的臉,這真是一個極新鮮極有趣的新聞。女主角坐在黑暗的後台,既不開燈,也不說話,她龜縮在角落裡,黑暗中有無數的眼睛,它們湊得很近,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不伸手它們也會滴落在她的頭上衣服上。她在角落裡一直坐下去,直到現在。事隔多年,我有些想不起來我當時的樣子了,那個想不起來的、沒有反應、不留記憶的階段就是麻木。我聽不見任何別的聲音,除了那兩個可怕的字,看不見任何別的事物,曾經躍動閃耀的電影畫面消退成一片灰白。我既不餓又不渴,既不累也不困。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彷彿被一種力量置放到一隻碩大的真空玻璃瓶里,瓶外的景緻在無聲流動,我既聽不見,也看不到。在真空的瓶子里,只有一片乾淨柔軟的羽毛靜止在我的面前,那就是劉主編仁慈的聲音。在我麻木的上空呼嘯而過的,是整個B鎮的幸災樂禍,連不識字的老太太也知道我幹了壞事,連不相干的隔著年級和班級的同學,也在傳說我要自殺。好朋友們受到了嘲笑(因為她們曾經以我為驕傲),夜裡做了恐怖的夢,夢見死去的我,她們將那不知來自什麼地方的恐怖告訴我,她們哭了起來,我十分麻木地看著她們。有幾個寫作的文友也來看望我,他們隻字不提詩的事,他們小心繞開那個危險的地方,關於我去不了電影廠,他們向我解釋說,他們都知道是因為我母親的海外關係才政審不過關的,他們說完這話之後才坦然地望我。所有的光榮和夢想,一切的輝煌全都墜入了深淵,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從陰影中升脫出來,我的智力肯定已經受到了損傷,精神也已七零八落,永遠失卻了十九歲以前那種完整、堅定以及一往無前。青春期在十九歲那年驟然降下了大幕,灰暗、粗糙、密不透風的大幕,從不可知的遠方呼嘯而來,砰的一聲就擋在了面前,往昔的日子和繁茂的氣息再也看不到了。事發之後我在家裡呆坐了三天,然後獨自回生產隊上工了。當時已是初冬,一路上的綠色十分陳舊,冷風從褲腿一直灌上來。我已經不能回到大隊學校去教書了,因為我擅自離開了那裡,我理所當然地吃下了我不計後果的後果。我只有回到生產隊去。在冬天,田裡沒有活兒,青壯年全都去修水利。我挑著很重的塘泥,在麻木中隱隱感到,我的一生就此完了,屬於我的路已完全堵死。我知道,我的路只有兩條,一是寫作,一是上大學,前者已經由我自己豎起了無法逾越的障礙,後者仍然要政審,我永遠也不會有良好的品行鑒定了(後來證明,我的政審材料確實極差,好在招生的人到《N城文藝》了解過情況),我一點都不知道以後將怎麼辦。十九歲,奇迹在那一年的年末最後一次降臨,一家著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自天而降,我漫不經心填寫的第一志願圖書館學系錄取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