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二章(15)
我得救了。母校的老師告訴我母親,我的高考成績在B縣是全縣第二名。那是恢復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次招生,B鎮時有捷報傳來,從名牌大學到一般大學,從大專、中專到中等技術學校,總是有人收到錄取通知書,家長帶著孩子,到處分發喜悅的糖果,整個B鎮喜氣洋洋,就像過年一樣,事實上也快要過年了。我沒有請人吃糖。所有的喜事都不能喚起我的真正快樂,自然也就沒有請人吃糖的心情,也許在我十九歲那年,就已經把一切喜氣洋洋看透了,它的背面是物極必反,是禍之所伏。我在一個陰沉的日子獨自回生產隊收拾行李,集體戶空無一人,大家都回家過年了,時代已經提供了別的道路,沒有誰需要表現自己革命了。我收拾好簡單的行李,跟住得最近的一位老人道了別(按照常規應該跟隊幹部道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插隊的地方。我騎著車,心裡跟冬天蕭索的道路一樣灰暗。我沒有在B鎮和家人一起過年,一個人跑到另一個縣的叔叔家,過完年不久,我就提前到W大學報到去了,在那裡,足足等了半個月才開學。當時我有一個預感(也許是變形的誓言),我想十年之後我還會重返電影廠的,儘管我學的是圖書館學專業,我對是否能搞電影毫無把握,但這個念頭十分鮮明地豎立在我的眼前。十年之後,我正式辦理了到電影廠文學部的手續。我原來的單位是N城圖書館,這樣一次大的調動,大的轉折(使我離開了難以忍受的專業,實現了早年的夢想),這樣一件大事,我幾乎沒有做出任何努力。圖書館的同事是當時電影廠文學副廠長的夫人,我跟她素無交往,有一天她忽然來問我,想不想到電影廠去,於是我與其他人一起去面試,兩個月之內我就借調到電影廠文學部去了。如此順利的過程就像有神助,這使我閃電般地記起了十年前的預感(我本來已經把它忘記了),我想,這是上帝的獎賞。當時的N城電影廠正是它的鼎盛時期,中國的第一部探索片就是從那裡出來的,它在偏遠的G省是最令人矚目的文化單位,它的衰落是後來的事情。在那個陰沉的冬天,我獨自從生產隊回B鎮,在空曠無人的馬路上,我聽見自己的預感在說:十年,十年。在我當時看來,十年是一個極其漫長、永無盡頭的時間。當時我以為,三十歲就是老年,四十歲就會死去,十年就是一生,我說出這個重若千鈞的十年,同時覺得,這已是一種磨難的極限。但我很快就把它忘了,我被嚴重挫傷的精神無法支撐這樣一個嚴肅的誓言,這個誓言一經被我發出,就變成了一樣獨立的東西,它離開我脆弱的軀體,跑得無影無蹤。十年來,我沒有做過任何跟電影有關的事情,除了看電影。當年的恩師宋、劉二位也已杳無音訊,物是人非。十年了,我的誓言忽然從一個神秘的地方跑出來,變成了現實。為了證實我確實在十年前發過這個願,我從塵封的箱子里找出了當年的日記,我確實看到了那句話。那一刻,我指尖冰冷,從神經的末梢感到了一種神秘的力量,它變作了一陣風,從不可知的地方,直抵我的指尖。多米,我們到底是誰?我們來自何處?又要向何處去呢?我們會是一個被虛構的人嗎?我常常遐想,深夜裡的河流就是冥府的入口處,在深夜的某一個時刻,那裡彙集了種種神秘的事物,在某些時刻,我會到那裡,等待我存在的真相,我不止一次地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你是被虛構的。多米,做一個被虛構的孩子是多麼幸福,虛構的孩子就是神的孩子,一個晶瑩的咒語從我們的內心發出,十年之後準時地降落在我們的頭上,這是多麼完美的虛構,神用意念輕輕一點,就完成了我們。除此以外,我無法解釋我生活中出現的這些事實。去電影廠的那年,正好是二十九歲,我出生在一月份,辦手續的日子也在一月份,這真是一個十分精確的計算。我想起在這之前的一年,二十八歲時發生的一件事,我終於明白了那件事情的真正含義。當時我在N城,在省圖書館當分類員,獨身住在一個公園盡頭的一排破敗的平房裡。那段時間我空虛無聊,沒有愛情,也沒有朋友,在亞熱帶漫長的傍晚無所事事,既不願悶在蒸籠似的房間里,又不好意思單獨散步(如果那樣,所有的人都會覺得你神經有毛病),我唯一能做而且願意做的事情就是騎著自行車漫遊N城。夏天穿裙,冬天穿風衣。騎車穿過N城最寬闊的地方——七一廣場,我從大下坡放閘飛行,人與車飛快地墜落,裙子下擺高高飄起,一旦衝下廣場,立即有八面來風將人托起,身輕如燕,這是一天中唯一能擺脫於平凡生活的時刻,人脫離著常態,不知身在何處。我在N城生活了八年,八年來,我騎車漫遊的身影重疊在N城的大街小巷。我二十八歲的那年,有一個夏夜,我騎車到了河堤大街,我看到一幢十分熟悉的房屋正開著門,門口有幾隻白色的鴿子,我不由自主地朝它們走去。我不知為什麼一直走到了房子的深處,那裡亮著一盞燈,我聽見一個聲音說:進來吧,我知道你遲早要來的。我看清眼前坐著一位十分奇怪的婦人,容貌美麗,氣質不凡,這使我十分吃驚。平庸的N城怎麼會有這樣一位女人呢?她說:你終於來了。她的聲音像流水一樣十分好聽。我一時不知應對。她說:你是不是準備買相機?我說:是。她又問:你準備買什麼牌子的呢?我答道:海鷗DF-1。她笑笑說:我這裡有一台舊相機,你可以看看。她走進內室,捧出一個木盒子,裡面用一塊綠色天鵝絨包裹著一台相機。她小心珍愛地把相機捧在手裡給我看。那是一台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年深日久但仍不同凡響的高級相機,它在她白皙的手掌中散發著幽藍的光芒,顯示著某種神秘的靈性。我發現它有一種震懾力,使我不敢輕易觸碰它。老夫人語調平緩地說:這不是一般的相機,雖然年深日久,但它具有一項超凡的功能。她看了我一眼說:它能預測人的命運,年代可以隨意調節,五年、十年,直到一百年,它會給你提供未來歲月的人或物的清晰圖像。我完全被震住了,一股冷氣從我的頭頂穿過我的心臟直灌我的腳心。我聽見老夫人說:當然,這個秘密你不能泄露,一旦泄露,立即失靈。同時,它只對它的主人開啟這項功能,現在你還不是它的主人,你無法試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