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三章(6)
在整個過程中,矢村輕而易舉地就誘騙了我,每一次質的突破都勢如破竹,沒有受到更多的阻力。他一定以為是他英俊的外貌和他的家庭背景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只有我才明白,有兩樣東西更重要:一是我的英雄主義(想冒險,自以為是奇女子,敢於進入任何可怕事件),一是我的軟弱無依。正是這兩樣相反的東西,把我引到了北碚。我該怎樣敘述這個事件呢?輪船與長江(湄公河與渡船),英俊的船員與年輕的女大學生,不用添加任何東西,只用這僅有的四個詞,就能構成一個足夠浪漫的故事。但我從未用浪漫的溫情、美好的回憶來想念過這個事件。我從未想到過它,一切都變味了,保衛科的幹部、他的妻子、小姑姑以及我的同學,他們紛紜而至,使這個故事變成了一起受騙**的事件,這個事件以受害者的沉默而告終。我的同學在火車站裡對我說:我不會對別人說起這件事,但你千萬不要一個人出來旅遊了,你趕快回去,不要再往前走了,實在太危險。我當時年輕,心裡想道:什麼都不能阻止我。但他躲閃和憐憫的目光給了我一種致命的心理暗示,使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悲慘的受害者。我越來越害怕回憶,我精神緊張,擔心矢村會來信,擔心他本人會來(他曾說過要來N城看我,我信以為真地等了許久),在我對所有往事的回憶中,每次走到這個事件的邊緣,我就會緊張地折返,彷彿一旦推開此門,就會看到一個血腥的強暴場面。(我太容易接受暗示,一經暗示就受到強大的控制,把無變成有,把有變成無,把真正發生過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把從未發生過的事件回憶得歷歷在目。)事實上,這件事情平淡無奇,沒有太多戲劇性和浪漫色彩,我之所以對之念念不忘,只是因為這個事件跟我的初夜聯繫在一起。那是多麼混亂的日子,多米!多米在陌生的船艙里,她聽說江輪要在半夜兩點的時候經過著名的葛洲壩,她信任地對周圍的人說: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呢?我肯定睡著了,看不到了。矢村順理成章地保證,半夜兩點,他一定把她叫醒。半夜兩點,序幕拉開,多米一腳踏進了這個幽閉的黑夜,脫離了慣常的秩序。她站在船舷上,看壩里的水一點點漲高,和上游持平,矢村試探性地攬了攬她的腰,她糊裡糊塗地就讓他攬著了。她要讓自己看到,自己多麼關注於水位的上漲、對這一宏偉的圖景有著巨大的激情,一隻男人的手算得了什麼呢!簡直是區區小事。水位正在漲高,不同凡響,男人的手(正在她的腰上,猶豫而不自然、不舒服),並不重要。男人的手忽然鬆開,同時她的臉被他捧住,熱乎乎的氣息直抵她的嘴唇。他吻她,吻的動作嫻熟有力,盪人心魄,結束的時候他用了一個吸吮的動作,使對方的嘴唇潔凈乾爽,沒有一點點口水殘留,令人十分舒服。(在日後的漫長歲月中,這是唯一可以回味的地方。)她傻傻地站著,一時竟反應不過來,在這愣神之間男人便以為與她達成了某種默契,他重新攬住她的腰,他的手貼切、自然、放鬆、親切,就像遊子回到了自己的家。她發現她再也不能挽回這個局面了,她已經慢了半拍,她應該在一開始就拒絕或驚叫,她沒有辦法在接受了吻(儘管是被動的,但當時她並沒有掙扎,而是一動不動)半分鐘之後再驚叫,她甚至不好退一步生他的氣。她一開始就莫名其妙地服從了他。在生活中,她還沒有過服從別人的機會,這個年輕的女孩三歲就失去了生身的父親,繼父在很久以後才出現,她從小自由,她已經害怕了這個廣闊無邊的東西,她需要一種服從。這是隱藏在深處的東西,一種拋掉意志的願望深深藏在這個女孩的體內,一有機會就會溜出來。女孩自己卻以為是另一些東西:浪漫、了解生活、英雄主義。因此當男船員在說他的非凡的父親(一位大軍區的高層領導)時,女大學生不動聲色地聽他說完,之後她問他: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男船員問:什麼人?間諜。女大學生說。(間諜是我的另一件華美的大衣,只要我想讓自己膽識不凡,我就會迅速穿上它。)間諜這個詞使男船員愣了一下,之後他問:你要搞什麼情報呢?這個直接切中要點的問題同樣使女大學生愣了一下,從來沒有人問過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使間諜這個詞站到了嚴肅的遊戲和模擬的真實之間。(女大學生後來想,男船員也許當時正暗自發笑,心想這麼傻的女孩竟說自己是間諜。)女大學生說:我要軍事情報。她想到了男船員的家庭背景。男船員問:你要軍事情報幹什麼用呢?她嚴肅地說:我不能告訴你。船員端詳著她的臉,他說:我可以幫助你。女大學生像電影里的我黨地下工作者一樣莊嚴地對視著男船員。男船員說:那次我父親正在地下室里開會,我闖了進去,一眼看到一幅跟牆一樣大的地圖(一切都像是電影)。他停下來,看到了女大學生亮晶晶的眼睛,這眼睛在說:我要的就是這個。他大著膽用手碰了一下她的**。她身上一顫,但臉上卻是一副關注於崇高事業的神色。他又問:你要知道些什麼?她漫無目的:什麼都要。他們以這種特殊的關係在船上過了三天,到達萬縣的時候停船幾個小時,他便帶她進城看電影。在一個普通的影院,電影已經開映一小會兒了,門口仍有稀稀拉拉的人在進場。男船員買了票,跟女孩在黑暗中摸索著找位子,他牽著她的手,牽手這個姿勢在黑暗中又一次暗示了一種親密的關係。坐下來不久,他便在她腿上摸索,她厭惡地皺著眉頭,他於是說:這電影我也不愛看,我教給你一個辦法,你不要去看電影里的故事,看所有電影,要學人家怎樣打扮、穿衣,女人就是要學這個。女大學生竟然沒有從這話里聽出極端的男權意識,她甚至覺得這話新奇極了,她從來想不到有人是這樣看電影的。十幾年的學校教育使她一看電影就考慮影片的主題、人物的性格等等,看人家穿衣打扮的看法使她大惑不解。散場之後他提出請她吃糖水雞蛋,在這個莫名其妙地來到的地方,這個深不可測的夜,秋風漸起,熱氣蒸騰的糖水雞蛋使她感到溫情瀰漫。第二天,兩人繼續談話。船員問大學生:你多大了?二十四歲。船員馬上反應說:我二十七歲。正好比你大三歲。他盯著女大學生說:你看我長得怎麼樣?我身體很好,我會使你生兒子的,我事先吃點兒人蔘,把身體養得棒棒的。怎麼樣?生下的兒子肯定又壯又聰明,小時候我來養,長大了跟你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