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三章(5)
我裝出一副見過世面、身手不凡的樣子和他聊起來。事隔多年,我回想起這次經歷,我覺得當時之所以心甘情願地上當和上了當仍然不受傷害,仍然能繼續漫長的旅途,這一切都歸結於我良好的自我感覺。在那次旅途中,我總是提醒自己,我是一個真正的奇女子,不同凡響,一切事情均不在話下。我不同凡響地告訴這個人我的真實姓名、年齡、工作單位,我強調說此行我只有一個人,開始時我並沒有特別注意他的相貌,我總是不容易記住男性的相貌(相反,女人的容貌總是在我的記憶中長存),直到那人說他長得像日本電影《追捕》里的矢村警長時,我才注意到他的長相,他的確長得很英俊,他的五官和臉型在男人中是少有地出眾,尤其是他的嘴唇和下巴,簡直有點像電影明星。他一定以為我被他的長相迷住了,要不然一個女大學生憑什麼對一個江輪上的服務員說出自己的名字呢!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解釋了。矢村憑著對自己相貌的高度自信,我則出於渴望冒險的個人英雄主義,這個故事自始至終陰錯陽差。矢村也許真不能算一個壞人,他一開始就告訴我他的真名實姓和家庭背景,在我失蹤之後,我的同學把我的情況報告了單位的保衛科,組織出面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他的家人,這使我的同學大惑不解,說這個人要騙人怎麼還把真名和父親家地址告訴你,讓人一找就找著了。回顧這個事件,矢村對我說假話的只有他的年齡和他已經結了婚的事實,事發之後他的妻子到我的同學家來找我,我面容憔悴地靠在同學家的沙發上,她一看見我就放了心。她剪著短髮,長得清秀,但穿著打扮很普通,她放了心地說:我年輕的時候比你要漂亮,你到我這樣的年齡連我還不如呢,只不過你是大學生,我是工人,但我跟他都過了十年了,都有兩個孩子了。你也真有眼力,他說他二十七歲你就信了,他都三十七歲了。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她緊盯著我問:你們下館子了沒有?我說:下了。她又問:是誰出的錢?我猶豫了一下說:有時是他,有時是我。她更加放心了,同時自豪地說:他這個人我知道的,如果你們有事,他肯定不會讓你拿錢的。她的聲音使我聽起來有一種隔離感,雖然她就在我的對面,但她的話音卻像隔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彎曲著才能到達我的耳朵。我聽著這彎曲的聲音(其實她是不自信的),心裡想:真相是多麼容易被隱瞞啊!只要你堅決不說,只要不說就什麼也沒有發生,只要不說就什麼都不曾存在。只要你自己堅信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誰(連你自己在內)又能找到證據呢?我不知道我當時是否這樣想了。我既疲勞又混亂,沒有任何記憶又時時被記憶所佔據,在這兩相相抵中是一片混沌的空白。我麻木地躺在同學家的沙發上,聽見門響,聽見有人走近我,聽見同學的聲音在門口說:多米,單位保衛科的同志想跟你談談。聲音消失,門口的光隨之消遁。一個又瘦又長的女人像女巫一樣降落在我的面前,她用密探的聲調對我說:你不要害怕,把一切發生過的事情告訴我們,我們會替你保密,並且替你懲罰壞人。我虛弱地躺在沙發上,我固執地不說一個字,為了表示我的決心,我自始至終不與她探尋的目光對視,我有時閉目養神,有時看著她以外的空間的某一點。她一遍遍地問:你們在北碚是怎麼住的?怎麼去了那麼久?她一遍遍地問:沒有發生意外吧?到底發生意外了沒有?她一字一句地問:發生了嗎?發生了?還是沒發生?我想只要我不回答她的問題,問過一遍之後她就會沒趣地走開,但她執著得要命,每一句問話都堅定而自信,在整整一個上午,這種堅定而自信的討厭話音在房間里塞得滿滿的,我用巨大的漠視抗衡它們,搞得精疲力竭。之後我昏睡了一個下午。在黃昏的時候來了一個美麗的女人,她的聲音在昏暗的室內像真正的月光,清澈而柔和。美麗的女人有時不用看,周圍的空氣就能傳導一種魅力。也許我剛剛睡過一大覺,對美的感覺特別靈敏,我的對著門口方向的那半邊臉頰感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來自美麗女人的光芒,我不由自主地仰望她,我發現她就是那個在武漢碼頭送別的引人注目的神秘的女人,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時至今日,我還是不能證實她們是不是同一個人,髮型、臉型、身材都相像,是不是就是同一個人呢?也許我過於一廂情願,把兩個人看成了同一個人。後來我想到一定要問問矢村,但一直沒有機會。我跟矢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火車站,他在那裡等我,就這一點而言,他還是一個有心有肺的人。車站裡亂糟糟的,我的同學把我送到那裡,他們互相發現之後就仇視地對望著,我對他們說:你們都回去吧,我一個人可以。我想既然我一個人走了這麼遠,還有一大半的路要自己走,這一站沒有人送又算什麼呢?果然他們就都走了。我只聽矢村說過他有一個小姑姑,但她實際上並不是她的親姑姑,跟他的年齡相比,她顯得過於年輕。在船上的時候,他說這個小姑姑實際上是他父親的情人,他父親是部隊的高級幹部,身邊女人不斷,她們像流水一樣流來,又像流水一樣流走,只有這個女人在他父親身邊留了下來,成了他的小姑姑。小姑姑一直沒有結婚,在他們家,行使著外交夫人的職權,凡是碰到棘手的事情,總是由美麗的小姑姑去處理,一切便總是迎刃而解。她像月光一樣降臨到我躺著的暗淡屋子裡,她說:我是他的小姑姑。我坐起身。我的表現使我感到自己正如一個好色的頑童,對富有魅力的女人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臣服。她問:你有多大了?我說:二十四歲。她說:你已經不是小女孩了,又是大學畢業生,對自己的行為有能力負責了。她問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呢?我說:我要寫小說,要體驗生活。她說:你可以慢慢在生活中觀察,不必寫什麼就要做什麼,這你大概也知道。她說話的語氣使我感到她才是真正的女作家,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如同一個毫不掩飾的崇拜者,我覺得她的話字字珠璣,閃著亮光,從她的淡香漫射的體內滴落到這光線幽暗的屋子裡,她的牙齒白而細小,她的嘴唇紅艷如玫瑰。她說:我們老三喜歡女孩子,但他不壞,不會強迫別人幹什麼事情,這點我清楚,他從來不仗著自己是誰的兒子就幹壞事。她的聲音忽然像一個母親,遊離了一開始時處理事件的口氣,她說:我們全家都不喜歡他現在的妻子,但是沒有辦法啊,他們都有兩個孩子了。孩子這樣的字眼像某種蓓蕾,使她的臉上掠過一點落寞和遲暮的影子。美麗的女人總是沒有孩子的,這是她們的缺陷,又是她們的完美。她們是一種孤零零的美,與別人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