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一章(7)
多米對此不以為然。她幻想的愛情總是十分奇怪,跟具體的男孩沒有什麼關係,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一直沒有愛上同班的男生。這裡隱藏著什麼呢?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我是否天生就與人不同呢?這些都是我反覆追問而又永遠搞不清楚的問題。我把這歸結為我的耽於幻想、愛做白日夢的特性。一個幻想者是永遠看不見她眼前的事物的。四五歲的時候我曾幻想長大后要嫁給一個乘降落傘自天而降的解放軍,在這個幻想中,解放軍是一個淡化的、模糊不清的、可有可無的對象,重點在降落傘和自天而降,以及神秘深邃布滿星星的夜空,這是一個喜歡看天的孩子,在她的想像中,銀白色的絲幕薄如蟬翼、半透明、柔軟,從天穹深不可測的幽暗處如花朵般開放,一陣清幽婉麗的音樂聲像氣流一樣推動著這白色柔軟的花朵,它從星星的縫隙間穿過,越開越大,最後它鼓滿了風,四個角像四瓣飽滿的花瓣緩緩降落,花的中間隱藏著一個人,我無法描述他的面容和體態,只要他乘坐我想像中的降落傘來自天上就足夠了,就在黎明時分成為我幻想中的戀人。我奇怪自己三十歲以前竟沒有愛過一個男人,甚至電影里的男人,甚至外國電影里的男人。至於我三十歲那年發生的一場傻瓜愛情,那是很晚之後的事了。我想,我真正感興趣的也許是女人,由於我生性孤僻,一些病態的熱情又全在病態的文學中流失了,在我沒有愛上男人的同時也沒有愛上女人,獻身於文學事業是可悲的,它榨盡了我們的血肉與愛欲,使我們主次顛倒,深陷其中,回頭望一眼都覺得不勝其累。沒有愛上女人但對女性的美麗和芬芳有著強烈的好感和由衷的崇拜,從嘉寶、費雯麗、褒曼、瑪麗蓮·夢露,到張曼玉、鍾楚紅、楊麗坤,這些是我一再比較精選出來的名字。女人的美麗就像天上的氣流,高高飄蕩,又像寂靜的雪野上開放的玫瑰,潔凈、高潔、無法觸摸,而男性的美是什麼?我至今還是沒發現,在我看來,男人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美的,我從來就不理解肌肉發達的審美觀,肌肉發達的男士能比得上嘉寶嗎?肌肉永遠只是肌肉。在一場戲劇或一部電影中,我的眼睛永遠喜歡盯著女人,沒有女人的戲劇或電影是多麼荒涼,簡直就是沙漠,女人一旦出現,我們頓覺光彩熠熠,芳香瀰漫,在夏天我們感到涼爽,在冬天我們感到溫暖。以人體攝影為幌子的畫冊中,我永遠喜歡那些柔軟優美的女性人體,她們的軀體像白色的百合花充滿在畫頁中,我不明白選編者為什麼總要插進一些男性的軀體,它們粗重笨拙,一無可取,我不相信會有人真正欣賞它們。至此,我有些懷疑自己是否具有同性戀傾向,這類人正在某些國家遊行,爭取自己的權利,這個運動風起雲湧,波瀾壯闊,是我們這個時代特別的景觀,它像革命一樣呼喚著每一個潛伏著革命因子的人,使那些被呼喚的人躍躍欲試,蠢蠢欲動。讓我回憶我面對真正的女性人體時的感覺。長期以來,我沒這樣的機會,在我亞熱帶的B鎮,洗澡被叫做沖涼,從四月到十一月,每天都是三十多度,熱且悶,汗水堵住毛孔,渾身發粘,洗澡是一天中很重要的事情,因此每家都有單間的沖涼房,每個機關都有一至兩排乃至三至四排沖涼房。這是我們的裸露之地,我們無法想像集體澡堂,前所未見。聽少數幾個去過北方的人說起這種集體的洗澡方式,我們一再覺得這簡直是一個天下奇聞,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明白那些北方的人們為什麼不多蓋沖涼房,為什麼要這麼多的人擠在一起沖涼,他們難道不知羞恥嗎?我們堅定地認為,這種集體洗澡的方式極不文明,到北方去最令我們恐懼的事情就是洗澡,洗澡是我們的畏途。在B鎮的漫長歲月中,我多麼想看到那些形體優美的女人衣服下面的景象。有一個時期,我常常去看縣文藝隊排戲,那時他們排歌舞劇《白毛女》,我對扮演白毛女的演員姚瓊迷戀之極。當時學校不用上課,我便每天去看姚瓊排戲。我心急火燎地吃完飯,一溜小跑地趕到大成殿,推開虛掩著的門,一進入院內,我就覺得進入了一個神秘的地方,兩旁的雕樑畫棟朱顏剝落,空地間青草繁茂,四周沒有人,從大殿的深處傳來唱歌的聲音,引導我往深處走。姚瓊身材修長,披著一頭黑色柔軟的長發,她的腰特別細,**的形狀十分好看。有一次排練,她把腿向後擱在扶桿上,一邊背她的台詞,一個比我還小的男孩走到她腳下,蹲下來朝她衣服裡面看,這是一個很滑稽的場面,我多年來記憶猶新,那個男孩是如此的小,使我無法拿某些不好的詞來說他。後來姚瓊發現了這個蹲著的小男孩,她對他說:去去。這事就完了。以我對姚瓊的迷戀,我也極想看到她的衣服裡面,但我不能像男孩那樣,我在等待別的機會。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嫉妒那個指導姚瓊排練的瘦男人,長大以後我知道,那叫編導。編導長得不高,也不英俊,甚至還有點難看,但他的舞跳得比誰都好,他跳男角的舞時剛勁有力,跳女角的舞時卻又柔軟無比,這是一個神奇的男人,所有的人都被他迷住了,姚瓊的眼睛整天亮晶晶地盯著他,他一次次地糾正姚瓊的動作,給她作示範,姚瓊的衣服常常拂到編導的身上,像一種特別的語言。B鎮上的人曾經傳說姚瓊跟編導談戀愛,陰暗而無聊的大人編了一首有關他們兩人的下流兒歌教給孩子們,兒歌我記不全了,總之是類似於「十八摸」一類的。我一直未能親眼看到姚瓊與編導關係親密的有力證明,我年幼懵懂,看不出來。他們最終也沒有結果,編導沒多久就得了癌症,被送到廣州(那是他來的地方)醫治,然後就死在那裡了。歌舞劇《白毛女》依然演出,在B鎮的禮堂里,姚瓊披著長長的白髮,穿一身雪白飄動的綢衣,袖口和褲腿被剪成凋零花瓣的形狀,在轉暗的燈光下,白色的姚瓊幽靈般地從台側第二道幕飛奔而出,一道慘白耀目的閃電照徹全場,姚瓊在台上猝然站住亮相,像飛奔的瀑布突然凝結成冰柱,驚雷一停,姚瓊憤怒地唱道:我是山上的大樹——她黑色的眼睛閃出火光,火焰四濺,魔法般使全場人屏息良久。我是山上的大樹,姚瓊尖厲的歌聲像利劍寒冷地掠過劇場的屋頂,寒光閃閃,多年以後還停留在我的耳膜上。這是我在《日午》中描述過的,姚瓊白得近乎透明,在快速的追光下輕得像是沒有任何分量。我常常站在幕側看姚瓊,這是我的特權。有一次我跟母親說起想看姚瓊演戲,母親眉毛一挑說:姚瓊禮拜三還來找我看病嘛,她白帶過多。我問:什麼是白帶過多?媽說:這是婦女病,小孩子不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