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一章(8)
這個情況使我如獲至寶,我多次糾纏母親,使她有一次就把我帶到了姚瓊的住處。我十分吃驚地看到姚瓊住在一間很大的暗房子里,裡面有兩張床,放著蚊帳。媽說:我女兒很崇拜你,非要來看看。姚瓊說:我有什麼好的,年齡一大就要改行了,若去的單位不好,一輩子都沒什麼意思了。她又跟我母親探討工廠好還是供銷社好的問題,這兩個地方是大多數老隊員的出路。最後姚瓊嘆了一口氣說:還是工廠好,水泥廠、瓷廠都不錯。這使我很失望,姚瓊怎麼會想到去工廠呢,我對工廠是很頭疼的。我既孱弱又敏感,機器和電使我頭暈,只要一接近工廠的大門,洶湧的鐵腥味和噪音就能使我出冷汗,直到成年,我在參觀工廠時還是會出現明顯的生理上的不舒服。我暗暗慶幸,命運沒有讓我到工廠去。姚瓊的這個出路使我感到痛心,但如果她不去工廠而是到供銷社去,我覺得更糟。供銷社在我的心目中是賣鹹魚和鹽的地方,光彩照人、身材修長的姚瓊站在一堆腥臭的鹹魚中間,我無法忍受這樣的想像。她本來又潔白又透明地在燈光中閃爍,高懸在眾人的頭上,她一旦去供銷社,誰都可以把錢給她,然後從她手裡接過鹹魚。不知為什麼,這個當時並沒發生的情景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被一種強大的預感所抓住,既壓抑又心痛,使我不忍正視她姣好的面容。很多年以後我上了大學,暑假回到B鎮,他們告訴我姚瓊真的分到了供銷社賣鹹魚,他們說如果你想見她很容易,現在就到供銷社去,她肯定在那裡。並說姚瓊嫁給了大春,這是一對讓人羨慕的漂漂亮亮的人兒,卻生了一個很難看的女兒,而姚瓊也已經又老又丑滿口粗話了,並且和大春經常吵架。一想到賣鹹魚,我就覺得這是一個對姚瓊來說毫無尊嚴、毫不相稱的動作,這跟她嫁給大春有關,大春無權無勢又沒有特長,只好讓她賣鹹魚。我寧願她嫁給縣委大院的那些幹部子弟,他們中有的是不錯的人,如果我是她母親,一定要威逼她順從我的意志,我要像最封建、最嫌貧愛富的家長,冒著讓她恨一輩子的危險把她從鹹魚坑裡拯救出來,讓她在舒適體面的生活中略帶感傷地懷念大春,這好得多。如果我是她母親,我一定要教育她明白過來:粗糙的生活會把一切感情都磨蝕掉的。但是一切都無可挽回了,我不是她的母親,我只是她的崇拜者,我對被鹹魚吞掉的美麗的姚瓊痛心疾首,我寧願她死掉。在我的小說《日午》中我的確讓她死掉了,讓她死是我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我虛構了另一個結局,現在讓我告訴你,賣鹹魚才是姚瓊生活的真相。當年我跟母親去看過姚瓊之後,我的白日夢被戳破了一個洞,透過這個洞我窺見了隱藏在生活中的灰色氣流,姚瓊被這股灰氣吹得七零八落,褪掉了許多光彩,這使我深深失望,一路無語,令我的母親大惑不解。但我還是控制不住每天跑去看姚瓊排練,只要我一踏進大成殿,遠遠聽見大殿深處的歌聲,灰色的氣流就會無聲逃遁,透明的光會像羽毛一樣一片一片地綴滿姚瓊的全身,她重新光彩照人,還原為我的夢中美人。從此我獲得了一種特權,一有可能我就跟隨姚瓊的左右。《白毛女》在縣禮堂演了一個月,我每天晚上都早早地吃完飯趕到文藝隊的集合地,像一個真正的隊員那樣守時。姚瓊分給我一件最輕卻最重要的道具:一盞木製燈台,是第一場喜兒唱《北風吹》時端的,我捧著這道具就有了進場的理由,就能在別人羨慕的目光下昂首通過工人糾察隊的防線,從黑壓壓的觀眾中一直走上舞台一側的台階,走進神秘莫測的後台。這是多麼崇高的榮譽!我有時坐在第一排,有時站在幕側,站在幕側的理由是為姚瓊抱衣服。她的衣服混合著化妝品的脂粉氣和她的體香,對我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我聞著這香氣,看著在舞檯燈光中潔白地閃動著的姚瓊,完全忘記了她將去賣鹹魚的前景。我全部的心思都在她美麗的形體上。在上半場,沒有姚瓊的戲,我就跟她躲在空無一人的化妝間,她需要在這裡更衣。換衣服,這是女人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姚瓊在我的面前脫下她的外衣,她戴著乳罩裸露在我的面前,我眼睛的餘光看到她的**形狀姣好,結實挺拔,我的內心充滿了渴望。這渴望包括兩層意思,一是想撫摸這美妙絕倫的身體,就像面對一朵花,或一顆珍珠,再一就是希望自己也能長成這樣。亂七八糟的想法使我更加不敢直視她那僅有乳罩遮擋的身體,在姚瓊面前,我要裝成一個懂事的好孩子,我若有什麼過分的舉動,將會嚇壞姚瓊,我將永遠不能再看到她。我的想法互相衝突,但我知道什麼才是我真實的想法,要實現這個真正的願望要有巨大的勇氣和不惜毀滅一切的決心,我缺乏這樣的力量。許多年以後,我認識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我們互相愛慕,但在最後關頭我還是逃跑了,她指責我內心缺乏力量,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這正是我天生的弱點,我無顏對她。一個內心沒有力量的女孩子站在姚瓊裸露的身體面前,她的眼睛逃避誘惑。她總是逃避,逃避是她面對誘惑時的萬靈妙藥。有一個晚上我去看姚瓊綵排,結束之後已經十點了,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晚的鐘點,姚瓊讓我跟她睡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家,聞著她隱隱的體香,我內心充滿了極大的欣喜和恐懼,我緊張地答應著,跟她摸黑去上廁所,她牽著我的手,柔軟滑嫩的觸覺立即傳遍了我的全身的神經,我的手心迅速滲出了汗水,濕漉漉的,我難堪極了,極力甩脫自己的手,我用力過猛,搖晃了一下,姚瓊連忙攬著我,我的臉一下碰到她的**上,柔軟而富有彈性的**從我的半邊臉摩擦而過,我猝不及防,如觸電一般,我驚叫一聲,然後飛快地逃了。我永遠地逃開了這唯一的一夜。我在《日午》中寫到,我曾經在一扇糊著舊報紙的玻璃窗前,從一個煙頭燙出來的小孔窺視到一個令我吃驚的場面:姚瓊全身**地站在屋子中間做一個舞蹈動作,她單腿直立,另一條腿后側向上及腰,這是白毛女重見天日後決心跟隨大春幹革命的造型姿勢,後來我回憶起角落裡坐著另一個男人,我猜想這個男人有一種想看脫衣舞的奇怪願望。姚瓊站在屋子中間,屋頂的天窗把一束正午的陽光從姚瓊的頭頂強烈地傾瀉下來,把她全身照得半透明,她身上的汗毛被陽光做成一道金色的弧線。這是我第一次如此逼近地看到一個女人的**,那種美妙絕倫被正午的陽光推到了極致,使我感到了窒息,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現在離我寫作《日午》的時間又過去了幾年,我懷疑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姚瓊的**,那個場面只是存在於我的想像中。不管怎麼說,在與女性的關係中,我只是欣賞她們的美,**的**幾乎等於零,也許偶然有,也許被我的羞恥之心擋住了,使我看不到它。我希望得出這樣的結論:在一個同性戀者與一個女性崇拜者之間,我是後者而不是前者。